尹鸠洲:细读《与山巨源绝交书》看嵇康的士人风骨
作者:尹鸠洲(北京大学附属中学) 我们常常使用“风骨”这个词去形容古代士人的气节和品质。那“风骨”是一种什么品质呢?在我看来,“风骨”就是一种敢于拿真实的自我去跟时代碰撞的勇气。他们都有一颗饱满的内心和自由的灵魂,在面对时间大河的冲刷时,这种形象依然能够风华卓然。其次,这些“风骨士人”,他们的故事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往往表现出一种“退后的姿态”。这是为什么呢? 嵇康的时代 历史上一般的中国文人对于“退后”的思考,大多也就是对“进退两忧”的一番玄思之后,仍旧又回到那条不得不继续奔赴自己的政治道路上去,仿佛这是中国的文人士大夫们逃脱不了的使命。即便是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也是用酒来麻痹自己,在政治上谨慎行事,以图保存自我之境。而真正能够将“退后”做到绝对彻底的,则数嵇康第一人。木心在他的《文学回忆录》中评价道:“嵇康的诗,几乎可以说是中国唯一阳刚的诗。” 在嵇康被送上断头台的时候,三千太学士为其请愿,可见嵇康的风骨已经不只是他个人的“人设”,也不只是“竹林七贤”的人设,甚至可以说他是整个魏晋时代的“人设”。 魏晋中的“魏”指的是曹魏,而“晋”指的是司马氏建立的晋朝。254年,十四岁的曹髦被立为帝,而此时曹家的实权早已被司马氏架空,“司马昭的野心人人皆知”,最后一位魏帝就死在自己臣子手中的长戈之下。从东汉到魏晋,是一个贵族门阀回潮的时代,世族世家之间为了权力而互相杀戮与征阀给这个时代蒙上了一层灰暗的颜色。引用一段央视纪录片《园林》中的台词:“《世说新语》,一部记录魏晋人物言谈轶事的小说,“哭”字出现二十七次,“泣”十八次,“哀”二十四次,“亡”四十一次,“死”三十四次。” 在春秋时代,铁器农具的发展促进了宗法制的解体。到了秦汉,“公天下”的社会秩序被建立了起来,取代了原本的宗法制里的血缘关系的本位,士族和思想家成为了历史的主角。知识分子和士人的使命是寻求一种能够与新的社会生产关系所洽和的新的政治结构。历史的车轮在往前走,在魏晋的乱世之中,即便豪族再疯狂的土地兼并,即便世族之间再血腥的互相倾轧杀戮,他们也不能倒回到历史的过去,去成为原来的诸侯。与春秋战国的五百年争霸、文人奋意进取、百家争鸣不同,血腥的魏晋时代,把文人逼进山林,人们对于自然和真我的觉知开始苏醒,自然哲思开始成为中国人的生命倾向。在这样的精神引导下,即便在后来的太平盛世里,人们仍然向往自然的怀抱和真我的净土。 “《广陵散》于今绝矣”,嵇康在行刑前索琴奏曲,一语成谶,世人未能得幸再赏此曲。唯有文字,也只有文字,能够让后人去还原最真实的嵇康。魏晋时代,众多怀古律诗,这些诗中频繁地出现“日月”“朝露”“风尘”“野草”“落花”等意向,这是那个时代文人强烈的生命时间意识的体现,是面对乱世和时间流逝而又无处得安的恐惧和焦虑。而这些诗句,不过是人生不得意时发的朋友圈小牢骚。要去读懂真实丰满的士人风骨,读懂真正的嵇康,这篇《与山巨源绝交书》是更好入手的材料。与那些怀古诗的凄凄惨惨戚戚、忧忧虑虑幽幽、惶惶不得所居不同,这篇文句不是写给自己的,而是嵇康写给他身边人的,更是嵇康与他自己的时代的一种对话。 因“不知”而绝交 《与山巨源绝交书》:“康白:足下昔称吾于颍川,吾常谓之知言。然经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何从便得之也?前年从河东还,显宗、阿都说足下议以吾自代,事虽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偶与足下相知耳。闲闻足下迁,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 学生读后说,嵇康此人,出言凶煞。确实,读了太多客套回旋的古文,再来看嵇康的文字一定会有这种感叹。这篇绝交书的开头,他不仅批评山涛去做官是为腥臊之事,嵇康还表达了一种十分失望的感情:“曾经谈论不出仕的情志的时候,以为我们是情投意合的知己。如今你不仅自己去做官了,还要拉我一起下水,看来我对我们之间的感情错会了,你根本一点也不懂我。”这个“不知”二字是嵇康绝交的第一条逻辑。 中国的主流思想里,儒家认为,人心生来不是空洞的,它是带有种子的心,也就是孟子所说的“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这是人生而带有的,它是“仁义礼智”这些基础道德的发端。每个人都具备这样的特质,所以任何人之间是可以互相理解的。其次,段玉裁解释“仁”就是两个人相遇,所以儒家认为,人出生在世界上的命运就是与人打交道,就是互相与彼此分享感情,共享道德,共建秩序。所以儒家强调人要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鼓励人们在与别人相处的时候,要为别人着想,或者与别人共情。用那句老歌词来说就是“快乐着你的快乐,悲伤着你的悲伤。”儒家很乐观地认为,只要是能让你快乐的东西,就一定也会让我快乐。所以儒家是很强调“推”的,“明明德再新民”是推,“仁爱”是推,“推”是儒家将自己的教化推行的基本手段。 和儒家强调“仁”,强调人与人之间的相互谅解不同,老庄思想则从根本上认为人与人之间是“不可知“的。最有名的庄子和惠子的“子非鱼”的辩论,说到底就是在论证一个“不知”。老庄就否定“推”个动作,所以庄子在反驳惠子的时候说:“子非鱼焉知吾不知鱼之乐。”因为惠子不是庄子,所以他永远无法断定庄子到底知不知道鱼的快乐,人是无法以己度人的。所以嵇康说山巨源的意思是,你不要想当然地觉得你能真正了解我(嵇康),你永远也不会真的了解我,你自己要做官还要拉着我一起,这个“推”就是冒犯,就是过分。 与个人情志无关的“穷”和“达” 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或谓无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今空语同知有达人无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亲居贱职;柳下惠、东方朔,达人也,安乎卑位,吾岂敢短之哉!又仲尼兼爱,不羞执鞭;子文无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所谓达能兼善而不渝,穷则自得而无闷。以此观之,故尧、舜之君世,许由之岩栖,子房之佐汉,接舆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故有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返之论。且延陵高子臧之风,长卿慕相如之节,志气所托,不可夺也。 在这一段话里,嵇康极力想要说明的一个道理就是:“无论出世还是入世,都是君子个人的情志所决定的,个人的情志不可以改变。”所以他说“君子百姓,殊途而同致”。所以,嵇康对于入世还是出世的态度不是单纯的非黑即白。他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目标追求,一切是非只能从个人的真实出发。这个“同致”就是说,无论追求的是“穷”还是“达”,每个人实际上都是在成全自我。那么,既然他肯定了不同人的存在,有不同的自然质态,那为什么嵇康一定要偏偏选择“退后”,选择“山林”呢? 嵇康用典,往往不完全依照原典的逻辑道理,而是以我为主的活用,所以当我读到“达能兼善而不渝,穷则自得而无闷”时,不免觉得嵇康在偷换概念。为什么呢?孟子在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时候,逻辑是这样的:若我身边的客观条件是“显达”的,那么君子应思考如何为社会做出贡献,若我身边的客观条件是“窘迫”的,那么君子应努力照料好自己,时时刻刻修炼自我的身心,所以这是根据客观环境对心灵做出的指示。而嵇康的整个观点则不同,他是要去论证一个“我甘愿穷”“我选择穷”“我选择退后而拒绝显山露水”,这是一个不因客观条件所影响的主动性的个人选择。 我们再来看他举用的另外一则典故: 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孔子说,富贵之事一定是要去追求的,但是如果只是执鞭赶车的差事,我也不会拒绝去做。意思是说,无论事业的大小,都有努力的必要,即使差事再小,只要符合道义不伤及他人,我也会去做。人不要自命不凡,也不要死脑筋地认为,只要自己付出十二万分的努力就一定能把事情办成。因为我们按照自认为正确的方向去做事,结局其实也是带有偶然性的。孔子在这里讨论的就是做事情真正的必然性到底来自于外在还是内在这样一个问题。显然,儒家的答案是内在,所以孔子还说过“操则存,舍则亡”。孟子也说“求则得之,舍则失之”。只有人自己的主动性是永恒伴随你的东西,所以人要把自己的重心放在自己能够把握的范围里。同样,这也是嵇康的观点,那就是“从吾所好”。在这里,嵇康强调了一个人应当主动地选择生活方式,而不是依照形势依葫芦画瓢地去复刻别人认为的你应该怎样生活。他强调自主“选择”,这样一个动作本身的意义远远大于被选择的内容。 “已然”即“自然” 吾每读尚子平、台孝威传,慨然慕之,想其为人。少加孤露,母兄见骄,不涉经学。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而为侪类见宽,不攻其过。又读《庄》《老》,重增其放,故使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此犹禽鹿,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飨以嘉肴,愈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 在这一段中,嵇康其实就是在解释为什么他选则的是“退后”和“山林”。因为从小得到家庭和朋友的宽容,他已经养成了傲散的习惯。因为不用读修身致仕的经书,所以他也没有树立大部分人都有的政治梦想。读了老庄之后,就懒散得更加理直气壮了。这是一种已然了,已经发生了的事情,是无法改变的。如果强行要改变自我,就像要去驯服山野里的野鹿一样难,无论是对于驯服的人还是对于野鹿来说,都是十分难受的事情,想要改变自我,纯粹是做多余的功夫罢了。 “七个不堪”和“两个不可” 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唯饮酒过差耳。至为礼法之士所绳,疾之如仇,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吾不如嗣宗之资,而有慢弛之阙;又不识人情,暗于机宜;无万石之慎,而有好尽之累。久与事接,疵衅日兴,虽欲无患,其可得乎?又人伦有礼,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已为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责,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烦其虑,七不堪也。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邪?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 在这一段中的嵇康继续把真实的自我赤裸裸地坦裎出来,首先他说自己性格不如阮籍那般醇厚谨慎。其实我们知道,阮籍是被司马昭所偏爱的,司马昭想要阮籍的女儿作其儿媳,阮籍只得每次喝得酩酊大醉来蒙混过关。但是嵇康十分清楚自己的“非汤、武而薄周、孔”的狂妄言论是已经与朝廷名教直接忤逆的。他一再强调自己心眼小,眼里揉不得沙子,嘴快毒舌。 所以嵇康在这里说了“七个不堪”和“两个不可”,我们从他这自我分析的九条里,反而看到一个真实可爱的嵇康。爱睡懒觉,随心而动,坐不住,不善应酬,不附庸情感,不爱凑热闹,耐不得烦,直肠子还没有什么政治觉悟。所以,嵇康说自己真的没办法当官。这带给我们一种对比,当我们在读孔孟的时候,很容易就觉得自己很渺小,很容易就觉得自己很不堪,因为这些伟人行止伟岸、理想恢弘。但当我们读到嵇康这些语句的时候,都会觉得眉头一松,你我都不是圣人,睡懒觉不是病,不去附庸社会也没毛病。所以嵇康这里完全没有要改变自己的态度,反而觉得我就是如此不完美而可爱着。他又说自己就是喜欢游山玩水,这是他的快乐,这就是他的生活方式,如果让他换一种方式生活,估计不是疯癫就是抑郁了。所以,“不改”是整个嵇康要表达的第二个观点。人去做真实的自己多好,为什要牵强附会改变自己呢? “死鼠与鸳雏” 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禹不逼伯成子高,全其节也;仲尼不假盖于子夏,护其短也;近诸葛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华子鱼不强幼安以卿相,此可谓能相终始,真相知者也。足下见直木不可以为轮,曲木不可以为桷,盖不欲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故四民有业,各以得志为乐,唯达者为能通之,此足下度内耳。不可自见好章甫,强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吾顷学养生之术,方外荣华,去滋味,游心于寂寞,以无为为贵。纵无九患,尚不顾足下所好者。又有心闷疾,顷转增笃,私意自试,不能堪其所不乐。自卜已审,若道尽途穷则已耳。足下无事冤之,令转于沟壑也。 到这里,嵇康进一步强调了山涛对他的“不知”和他“不改”的态度。他责难山涛的以己度人,你有喜欢吃死老鼠的癖好,但是也不能把死老鼠拿来喂这只精致的凤凰。人们家里养的宠物猫经常会把自己抓到的老鼠拎到主人面前来的行为,这就是用“猫心”度“人心”。如果你真的是我的朋友,够义气的哥们应当成全我的生活方式。在《庄子》一书中有这么一则寓言故事:“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老庄与儒家不同,他们不去自信地推广一个绝对的是非标准,不去让所有人都拉拢到这个标准之上。因为“倏”与“忽”单纯地认为“七窍”是绝对的标准,是人的理所当然。然而,七窍出而浑沌死。庄子写这个故事是想告诉我们,“真我”是无法穿凿附会的,“真理”也是。所以不存在既定的原则。理想不是存在于标准之间,理想存在于自己的成长里,只有自己才能成就自己的存在。所以老庄贵无为之道,不是说仁义道德是无用的,而是说,我们不用念念不忘地去追求圣人的道理,更不应该把圣人的道理和社会的理想强加于每一个人身上。老庄在拒绝仁义道德的时候不是单纯地去否定,而是创造一个新的态度,这个态度就是无为,就是自然。所以在这里嵇康说,山涛请他做官,等于就是要毁灭他,如同“倏、忽”至“浑沌”于死地一样。 这是一封绝情书还是托情书? 吾新失母兄之欢,意常凄切。女年十三,男年八岁,未及成人,况复多病。顾此悢悢,如何可言!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足下若嬲之不置,不过欲为官得人,以益时用耳。足下旧知吾潦倒粗疏,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贤能也。若以俗人皆喜荣华,独能离之,以此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然使长才广度,无所不淹,而能不营,乃可贵耳。若吾多病困,欲离事自全,以保余年,此真所乏耳,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若趣欲共登王途,期于相致,时为欢益,一旦迫之,必发狂疾。自非重怨,不至于此也。 有人说,这篇文章的标题《与山巨源绝交书》是后人附会添加的标题,嵇康真的要与山涛断绝情义吗?未必!嵇康赴死前,对自己的儿子说:“巨源在,汝不孤矣。”在文末他表达了自己最终的愿望,就是一箪食一瓢饮,于陋巷之中,教养子孙,在浊酒和琴声里诉诸平生。他不再愿意与这个世界争锋相对。他嘴里抨骂着“非汤、武而薄周、孔”,实际上是抨骂司马氏的篡权夺志,抨骂司马氏虚伪的名教。司马氏自己败坏了君臣之义,让我如何能为他履行君臣之义呢!再者,嵇康带着深深的曹魏的烙印,他的夫人是曹操的曾孙女,他是魏朝的中散大夫,要他如何去为司马氏这样一个乱臣贼子作走狗呢!从基本的忠恕原则来看,嵇康作为一个士人,也是做不到的。这个矛盾,也成为了他生命的悲剧基调。 虽然文章里嵇康把自己和山巨源划清了界线,但其实,这恰恰是他的情厚之处。他知道自己是那颗不吉祥的星,和自己沾上关系的人也一定会被灾祸降临。所以为了好友能够一生平安顺利,他必须与山涛划清界线。虽然他责怪山涛不了解他,但是他了解山涛。他了解山涛的情志,所以即便山涛去做官了,他只不过讥讽一下这是好食腥臊之事。他自己说人各有志,山涛的情志即是山涛的自然。作为朋友,嵇康自然是成全的。而此也不是骂在山涛,而是骂在权朝。正是因为他们是真正的朋友,所以他才要舍弃自己去成全山涛。虽然他一再地谈论自己的生活方式,谈论自己好自然之乐,养生之道,正是因为他早已自卜已审,知道自己的存在一定为当权者所不容,他无法真正地退居到山林里,永远逃脱不了政治,所以才要花十二分力气去描写自己对山林的向往吧! “在山里烤背” 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虽有区区之意,亦已疏矣。愿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嵇康白。 全文的结尾十分动人,我问学生,既然嵇康的态度不是靠近权利,那为什么他还要把自己的“小确幸”献给君主?这是嵇康的一片至诚,是他对美好世界的朴素理想,他希望在礼乐之外,人们不会忘记本真的快乐,希望君主也能返璞归真。所以即使他深处山林,心中仍然是关心着君主和政治世界的。 但是到这里,文锋又很快一转,他在表达美好理想的同时,也深刻地明白,这种快乐是太不符合实际了。还是回到“不知”二字,太阳晒背的快乐和芹菜的美味,在魏晋那个时代,又真的有多少人会去关心呢,嵇康所认为的快乐生活不过是那些贵族眼里无法消化的粗糙吧。所以嵇康不仅要和山涛告别,他还要和这个世界告别。 隐者绝非故作姿态,绝非骄傲而非薄俗世。有人评价嵇康,说他是一条“亢龙”,说他是最孤傲的硬汉,但也是最脆弱的。俗话说亢龙有悔,也就是心气过高自恃清高的人会将自己逼得走投无路。而我更愿意相信嵇康对于朋友对于自然笃厚的情宜。他没有绝对地否认礼教,否认秩序,而是礼教与秩序之间不能够自洽的现实,令他失望。 子曰:“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孔子说,真正的“隐者”一定是拒绝整个世界的人,而不是择地而居,躲避繁杂世色或者谨言慎行的人。敢于拒绝整个世界的人,因为他们对这个世界有最深切的追问和关怀。他们追求的真理和理想可能在魏晋的时代无法被找到,甚至在我们现在的这个时代也无法完全实现。 即便是积极入世的孔子也不是一门心思地不去“隐”。面对长沮、桀溺两位隐士对他的努力报以嘲笑的态度时,孔子也只能感叹:“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孔子知道,改变世界很难,不是我一个人能做到的,不是说我不懂归隐田居的快乐,而是,如果我不去做,谁还会去做呢? 这就是我们谈论的“风骨”,当这些伫立在历史长河里的人物面对世界时,无论是抱以温情的目光还是痛心疾首的追问,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呈现出一种自我的态度,他们的探索为后世开辟的多元的心灵空间与绝美的意境,会一直留存于时间的长河里,风华烁然!
供稿:敬德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