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秀平:孔颜之乐是一种精神力量
作者:魏秀平(北大附中朝阳未来学校)
郑玄注“贫而乐”曰:“乐谓志于道,不以贫为忧”。我想,孔颜乐处狭义指乐于道,是否也可以引申开来,指那些遵从本心、初心,“委心任去留”的自由之乐:乐我所乐,拥有一种剔除“非生命的赘余”之后的纯粹。这是一种真正尊重自己的能力,是一种自我实现的能力,比如: “学而时习之”,认知力提升,看世界更通透明白了,当然快乐。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自我修炼得青出于蓝、技近乎道,当然快乐。 陶渊明的“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那登东皋舒啸、临清流赋诗就是他尊重自己内心的活法,他就是自足的,自然快乐。 所以,孔颜之乐是不是在提醒我们,如果衡量贫富和幸福可以多个维度,内心的强大、富足也能给我们力量、安全和体面,那我们的生态就不那么单一了,我们可能会活得更自由、更丰富一些。它提醒我们,每个人在某一个时空,都可以有一个超拔于物质的机缘;它提醒我们,来自精神和心灵的满足快乐可以是独立于物质之外的存在,闻道之乐不是没辙的时候聊以自慰的,于其而言真的是“朝闻道夕死可矣”。 而且,那种满足似乎更高级。因为这是超越本能之后的自由。就像有思想家说的,喜欢世俗意义上的富贵是人的本性,而文明有时候就是可以与本性拧着干。志于道且乐在其中,而其它的呢?没工夫计较!一种为了心中所好之道,“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内驱力让人在安静中追求纯净,专注到想专注的地方,做着自己想做的、最让自己欣慰的事,当然幸福了。 这种凭借修炼习得的、来自精神天空的“值得感”“意义感”使得君子“穷且益坚”“穷当益工”,不失风雅气象。就像司马迁,成一家之言以济世带来的精神上的价值感帮助他活下来。这种价值感也解救了那些渴望物质丰富,但最终欲壑难填,可自身能力又不逮的不快乐的人,给人生多了一个幸福路径。如同财务自由一样,精神自由的含金量也不低,精神的超拔也值得追求,它引导我们有些乐事可以不假外求。这样的认知逐渐让我们不只从消费性快乐中获益,也让我们走进创造性快乐,让自己有了专注于精神追求的机会。 当面对简陋匮乏的现实生活又暂时无法改善时,仍有来自内心的幸福来慰藉。或者说当现实生活中有不幸降临,高度的精神修养能够将之冲淡。当然,我们更多时候是按照马斯洛的需求层级进阶的。电影《无问西东》里,西南联大的师生在简陋的铁皮房子里上课,雨声太大,听不清老师在说什么,老先生在黑板上写下“静坐听雨”,那一刻,他们的内心该是有足足的审美愉悦的。这是他们创造的孔颜乐处。 东坡先生历过生死劫,到了黄州,建了个房子,“堂以大雪中为之,因绘雪于四壁之间,无容隙也。起居偃仰,环顾睥睨,无非雪者。苏子居之,真得其所居者也”。即使其时犹心有余悸,但这一份来自精神世界的审美毕竟给了他慰藉。他在寄子由的词里写道:“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樽前”。这是东坡先生修得的孔颜乐处。 说到底,孔颜之乐是一种精神力量,它帮我们度过困厄,如食指所作“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导演陆庆屹写的《我爸》里,有这么一段故事。他父母当初下乡的时候,因为所住的镇子条件不好,平时做饭都成问题。其他的老师都一筹莫展,可他父母背着柴刀就去上山砍柴,就算要走十来里的路,也丝毫不当回事。后院就挨着山脚,他们就用两把大锤,开山劈石,硬是自己锤出了两块地。自己挖泥、屯地、种菜,再养上点鸡鸭,伙食也就慢慢改善了。有空的时候,就在菜地边种上李子树和葡萄,几年之后,全校师生都能享用。用他的话讲,他的父母生命力都极旺盛,没有什么困难能难得住。1999年冬天,陆庆屹家着了大火,火灭时,家中几乎没了完好物件。一家人都在沮丧叹气时,爸爸却拿起了快烧成炭的小提琴,坐在天井里,把小提琴细细擦净,拉了两个小时。老人可能不知道孔颜之乐这个词,但他们不为困境羁绊的心法却与孔颜一脉相承。 这种心法帮我们解构了一些外在的标准、一些外在的尺子,帮我们养成了一种独立自由的气象,打开了通向自由的方便法门。王尔德说,“不要把生命献给无知、平庸和低俗,把你宝贵的内在生命活出来。” 我的学生说,开始是不信有孔颜之乐的,后来想想:那些听不见音乐的人,认为那些跳舞的人疯了;你之蜜糖,我之砒霜。明白了,人跟人不一样,人跟人的快乐来源也不一样,不能以己度人以偏概全。像自己,一个大俗人,读书学习时,开始觉得深奥难懂,后来读着读着,突然开窍了,悟透其中的道理了,当时喜悦的心情好像比买了一双想要的鞋还强烈:那是认识世界理解世界的幸福。另一个学生说,那些搞研究的大师,可能像扫地僧一样,外在的种种他浑不在意 。他想要的不多,他有更让他在乎的幸福。正如《陋室铭》中“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当然是“何陋之有”了。这也是巴金先生说的“人是不能单靠米活着的 ”。 当然,能体验孔颜之乐,能安贫是因为乐道,是因为别有寄托。不是苦中作乐,而是自得其乐乐在其中;不是“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的用力,而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自然,是“凉满北窗,休共软红说”的自得,是“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的自在。 “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郑玄注:“学者之志,有所不暇也。”皇侃《义疏》:“此劝人学也。既所慕在形骸之内,故无暇复在形骸之外,所以不求安饱也。邢昺《疏》引《正义》:“言学者之志,乐道忘饥,故不暇求其安饱也。”朱熹《集注》:“不求安饱者,志有在而不暇及也。” 那些享受到孔颜之乐的人,希圣希贤,精进的路径如此清晰,“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多闻博识,则心胸开,志趣高,天天向上,感受着人格的成长,乐亦在其中矣,当其深造之已极,自知弥深,自信弥笃,当然其乐未央,当真是此乐何极。正是,“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于他言,有更动人处,两乐相权取其更乐、更高级之乐,自然之理也。 总之,如果你此生理想就是追求物质的极大丰富,那就追吧,追之有道就好。各乐其乐也,毕竟人本身才是目的,只要不异化,不本末倒置,不走向极端就好。这就是孔颜之乐、孔门乐道给我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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