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词:生命的悲风与达者的歌唱

时间:2025-01-10 浏览:26

  作者:欧阳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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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像


北宋明道元年(1032),西京幕府中的八位青年才俊追慕唐代“香山九老”结社嵩山的雅事,效仿“九老”之名,自号“八老”,其中欧阳修被朋友冠以“逸老”的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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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谢环《香山九老图(局部),美国克利夫兰美术馆藏


不过,欧阳修对这个称号并不满意,他在写给梅尧臣的信中表达了自己的意见,要求将自己的名号改为“达老”:


前承以“逸”名之,自量素行少岸检,直欲使当此称。然伏内思,平日脱冠散发,傲卧笑谈,乃是交情已照,外遗形骸而然尔。诸君便以轻逸待我,故不能无言。……必欲不遗,“达”字敢不闻命。(《与梅圣俞》三)


在信中,欧阳修为自己散漫放浪的幕府生活做了辩解。他解释说,自己平时的“脱冠散发,傲卧笑谈”并非是玩世不恭的轻逸之举,希望友人不要将自己误认为是散漫无行之人,自己其实是一位乐天知命的“达者”。


当然,此时年仅二十六岁的欧阳修并不能做到真正的旷达。相反,他常常因为人生的种种无奈而心生惆怅。


就在欧阳修要求将自己的名号改为“达老”的当年,他仅仅因为身处邻县的梅尧臣不能与自己同游嵩山,就生出无限感伤。他在给梅尧臣的信中写道:


河阳咫尺,顾足下若万千里。又曩日恨不得同者尹十二、王三,今反俱游,而圣俞独不至。人生不一岁,参差遂如此。因思百年中,升沉生死,离合异同,不知后会复几人,得同不得同也。(《与梅圣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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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尧臣像


大概就在同年,欧阳修创作了《浪淘沙》一词: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清人黄苏在评点这首词时说:


“忧盛危明之意,持盈保泰之心,在天道则亏盈益谦之理,俱可悟得。大有理趣。”(《蓼园词评》)


黄氏的评论或许有过度阐释之嫌,但不能否认,这首词的确反映出欧阳修对人生命运的深刻感触,而这种感触在他的心中一直延续不断。


嘉祐八年(1063),年已五十七岁的欧阳修在为早年所得的一纸唐人真迹撰写跋语时,再次表达了《浪淘沙》词中“知与谁同”的感慨:


余在洛阳,凡再登嵩岳。其始往也,与梅圣俞、杨子聪俱。其再往也,与谢希深、尹师鲁、王几道、杨子聪俱。当发箧见此诗以入集时,谢希深、杨子聪已死,其后师鲁、几道、圣俞相继皆死。盖游嵩在天圣十年,是岁改元明道,余时年二十六,距今嘉祐八年盖三十一年矣。游嵩六人,独余在尔,感物追往,不胜怆然。(《跋唐韩覃幽林思》)


想到相继湮没于时间洪流中的友人,欧阳修思绪万千,这也让他深刻认识到生命的脆弱与岁月的无情。人生就像春日盛开的花朵,无论如何鲜艳,最终都要被夜来的风雨打落枝头:


东风本是开花信。及至花时风更紧。吹开吹谢苦匆匆,春意到头无处问。 把酒临风千万恨。欲扫残红犹未忍。夜来风雨转离披,满眼凄凉愁不尽。(《玉楼春》)


欧阳修曾在《删正黄庭经序》中对生死问题做过思考:


“道者,自然之道也,生而必死,亦自然之理也。”又云:“盖命有长短,禀之于天,非人力之所能为也。”  


的确,随着年岁的增长,欧阳修对命运的无常与生命的脆弱有了更为深刻的体会。在欧阳修五十岁之后的书简中,疾病与衰老成为他与友人谈论最多的话题:


某自新春来,目益昏,耳亦不聪,大惧难久于笔砚。(《与王文公》一)


某自过年,如陡添十数岁人,但觉心意衰耗,世味都无可乐,百事勉强而已(《与李留后》三)


某以尝患两手中指挛搐,为医者俾服四生丸,手指虽不搐,而药毒为孽,攻注颐颔间结核,咽喉肿塞,盛暑中殆不聊生,近方销释。衰朽百病交攻,难堪久处兹地。(《答张学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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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灼艾帖》,故宫博物院藏


虽然欧阳修还在一如既往地履行着一位朝廷官员所应尽的职责,而且屡获升迁,位望日隆,但他对世俗名利提出了深深的质疑:


车马九门来扰扰。行人莫羡长安道。丹禁漏声衢鼓报。催昏晓。长安城里人先老。(《渔家傲》下阕)


词作用浅显的语言,直白地点出富贵利禄对个体生命的侵蚀。身体的衰老、京城的喧嚣与功名的羁绊,让欧阳修倍感倦怠。他在给好友杜植的信中感慨:


“若宠利纷华,不惟非素心所溺,就令心有所好,大抵晚年实能享者,于身所得几何?”(《答杜植》)


不过,欧阳修毕竟是欧阳修,他一方面深切地感受到生命悲风的侵袭,一方面又努力寻求精神上的快乐:


把酒花前欲问君。世间何计可留春。纵使青春留得住。虚语。无情花对有情人。 任是好花须落去。自古。红颜能得几时新。暗想浮生何事好。唯有。清歌一曲倒金樽。(《定风波》)


在永恒的时间面前,个人的生命总是显得如此短暂。就像春天无法挽留一样,一个人的青春也注定会象落花一般枯萎凋零,这是自古以来任何人都无法逃避的命运。关键的问题是,我们应该以何种态度去面对这种宿命。在词作的结尾,欧阳修给出了自己的回答:既然人生的宿命无法逃避,那么不妨在短暂的浮生里去尽情享受快乐。


欧阳修在词中不止一次地用这种欢乐的歌唱来抵御生命的悲风:


好酒能消光景,春风不染髭须。为公一醉花前倒,红袖莫来扶。(《圣无忧》)


好妓好歌喉。不醉难休。劝君满满酌金瓯。纵使花时常病酒,也是风流。(《浪淘沙》)


风过小池轻浪起,似江皋。千金莫惜买香醪。且陶陶。(《贺圣朝影》)


这种对人生欢乐的追求与贪恋,给后人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在这些近乎偏执的表白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希望在有限的时间里抓住每一个机会享受快乐的生命。


欧阳修的这些词句并非酒酣耳热之际的一时信笔,而是来自对命运的深刻思考,在《仲氏文集序》中,欧阳修专门探讨了儒家的“知命”观。对孔子“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论语·尧曰》)的观点,欧阳修有自己的理解:


呜呼!语称君子知命。所谓命,其果可知乎?贵贱穷亨,用舍进退,得失成败,其有幸有不幸,或当然而不然,而皆不知其所以然者,则推之于天曰有命。夫君子所谓知命者,知此而已。


在欧阳修看来,所谓的“知命”,并非是说一个人可以清楚地知晓自己的命运。恰恰相反,命运本身其实是不可知晓的,只有一个人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才是真正的“知命”。


反过来说,“知命”之所以可贵,也正在于命不可知,因为这要求一个人用精神的力量去超越命运的无常,由此才不会因为生死寿夭、荣辱贵贱而戚戚于心:


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么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樽前。(《浣溪沙》)


皓然的白发意味着岁月的流逝,鲜艳的花朵则是青春的象征,二者无论在色彩还是喻意上都呈现出鲜明的对立,而当欧阳修坦然地将象征青春的鲜花戴在皓然的白发上时,这种对立似乎瞬间消失:虽然青春已经一去不回,但这份生命之重却并非难以承受,毕竟世间还有诸多的美好值得去欣赏、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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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马远《山径春行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人生的宿命虽然无法改变,但这并不意味着人生注定是一场悲苦的旅行,真正的智者不是想方设法逃避命运的人,而是那些坦然地接受命运,并能在逼仄的境遇中享受人生佳酿的达者。


熙宁四年(1071),欧阳修的退休申请终于得到朝廷的批准。


对于欧阳修的选择,举朝上下惊愕惋惜:


公既气貌康强,而年未及礼制,一旦勇退,近古数百年所未尝有,天下士大夫仰望惊叹。(欧阳发《先公事迹》)


然而,这不过是他悟透命运本质之后的必然结果。在无法逃避的宿命面前,欧阳修希望能保持精神的自由,以一种更为平静豁达的方式渡过人生的最后旅程。


致仕居颍期间,欧阳修为自己的《采桑子》联章词添写了一篇序言,序言中列举了前代名士的种种旷逸之举。欧阳修为历史长河中这些鲜活而精彩的个体生命而感动,在他们身上,欧阳修看到了一个人应该如何超越现实,以获得心灵上的自由与快乐:


乃知偶来常胜于特来,前言可信;所有虽非于己有,其得已多。(《西湖念语》)


此时的欧阳修已经能够坦然地面对命运的安排,接受生命的赠予,从而也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天容水色西湖好,云物俱鲜。鸥鹭闲眠。应惯寻常听管弦。


风清月白偏宜夜,一片琼田。谁羡骖鸾。人在舟中便是仙。(《采桑子》)


在天容水色的涵盖辉映下,世间万物都显现出本真的一面。那些听惯了急管繁弦的鸥鹭,悠然自得地闲眠湖中,如同不再为荣辱穷达所动、以亡机之心栖息于天地之间的达者。举目四望,广袤的湖面与皎洁的月色相互照映,融为一体,现实中的一切枷锁迎风而解。轻舟之上,只有一个无限自由的灵魂。


元丰五年(1082),也是在一个风清月白的夜晚,泛舟于赤壁之下的苏轼和他的老师一样,在造物者赐予的无尽藏中,感受到无限的自由:


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前赤壁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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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文徵明 《仿赵伯骕后赤壁图》(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这一年,苏轼四十七岁,欧阳修已离世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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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源于公众号“中华书局1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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