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卫国:破不开的“春愁”——从异文角度的解读
首都师范大学教授、敬德书院学术委员会委员 冷卫国 白居易《同李十一醉忆元九》一诗,见录于《白氏长庆集》,全诗作: 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 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 该诗明白如话,不事雕琢,以浅近的语言表达了对好友元稹无尽的牵挂和思念。但在白行简的《三梦记》中,其首句却作“春来无计破春愁”。那么,该诗为何会出现这两处不同的异文呢?关于该诗创作的本事,在白行简的《三梦记》中有明确记载: 元和四年,河南元微之为监察御史,奉使剑外。去逾旬,予与仲兄乐天、陇西李杓直同游曲江。诣慈恩佛舍,遍历僧院,淹留移时。日已晚,同诣杓直修行里第,命酒对酬,甚欢畅。兄停杯久之,曰:“微之当达梁矣。”命题一篇于屋壁。其词曰:“春来无计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实二十一日也。 据此可知,该诗作于元和四年(809),元稹奉使东川,白居易在长安与其弟白行简、李杓直(即李十一)在同游曲江、慈恩寺以后到李杓直家饮酒,白居易即席创作了这首诗。该诗的首句在白行简的《三梦记》中作“春来无计破春愁”,在《白氏长庆集》中却作“花时同醉破春愁”。后者是白居易晚年亲手编订的文集。 考虑到这一点,笔者认为之所以出现这两处异文,其原因在于,“春来无计破春愁”,当是白居易即席创作的原句,白行简照此将该诗录入了《三梦记》中;而“花时同醉破春愁”,则是白居易后来的改定稿,所以后来也就有了《三梦记》与《白氏长庆集》在文本上的这种差别。除此之外,很难有另外的解释。 “花时同醉破春愁”与“春来无计破春愁”两相比较,到底哪一句更好呢?显然“花时同醉破春愁”更好。原因如下: (一)题目中有“同”字,“花时同醉破春愁”,作为诗的首句,一开始即起到了点题的作用,它说明除了作者,还有其他人。而“春来无计破春愁”,可以是作者一个人,也可以是数人,总之,因为交待不清楚,导致题目中的“同”字无着落。 (二)“花时同醉破春愁”,更具体、形象,它点明了是春花烂漫的时节,而“春来无计破春愁”,只说明了是春天,至于是初春还是暮春等等,并未交待清楚。 (三)“花时同醉破春愁”与“春来无计破春愁”相比,后者“春”字一句中两出,从用字角度而言,亦未免有些重复。 (四)更重要的,就全诗的章法来看,“花时同醉破春愁”与“春来无计破春愁”,虽然只是数字之差,但是却导致了全诗章法上的不同。就全诗来看,第三句在全诗中起到了转折的作用,意在强调“醉中有醒”,“忽”,突然,与“古诗十九首”中的“岁月忽已晚”之“忽”有异曲同工之妙,它强调的是突然的醒觉。第四句则以极平常之事、极朴实的语言说明了朋友之间感情的醇厚。 “春来无计破春愁”,强调的是“无计”,因为有愁而无计可破,遂“醉折花枝”,所以,就谋篇布局而言,“无计”——“醉折”是顺承的关系,其落脚点在有愁无计可破。“忽忆故人天际去”,开始折入对朋友的思念,但强调的依然是“愁”,是对朋友的思念。因而,从诗意上说,“醉折花枝”“忽忆故人”“计程今日”,都是有愁无计可破的种种表现,都可以看作是对首句的补足和展开。而“花时同醉破春愁”,强调的是“破愁”,破的方式是“同醉”,是“醉折花枝”,但是“忽忆故人天际去”一句,是对“破春愁”的否定。在这突然的醒觉中,“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的快意瞬间跌落,而对朋友的牵挂、对朋友的情谊反而更得到了进一步的凸显——即便“花时同醉”、即便“醉折花枝”,但对元九却是无法忘怀的!这等于反过来说愁未破。所以,就全诗表达的情感逻辑而言,后者是从“已破”说到“未破”,其表达的方式是矛盾的。然而正是这种矛盾,使全诗获得了更大的语言张力,从而使情感的表达更深入了一层,原因是什么? 其原因乃在于“花时同醉破春愁”这一句起到了反折的作用——既使该诗表达的层次进一步拉开,也使该诗表达的情感更为起伏跌宕。 该诗首句这一微末的改动,不但非常紧要,而且其意义非同一般,该诗的章法由此而得以大变,情感的表现以反折的形式更进一层,更生动地传达出了作者对元稹的深情厚谊。在春花烂漫的时节,作者与朋友同醉,以了结心中的忧愁,继而醉折花枝以为酒筹酣醉,然而,酒的麻醉却无法胜过对朋友的思念与牵挂。“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第三句是转折之笔,也是点题中“忆”字之笔。作者醉中有醒,在醉中突然想起了远去天边的老朋友——估计他今天应该到了梁州了吧?结句以极疏淡之笔,运极沉郁之思,以极平常之事,传极醇厚之情。元白一生之交情,于斯可鉴。同时,这最后两句,颇有扫处即生、旋扫旋生之妙。 诗写至此,既是对“花时同醉破春愁”的交待——之所以有春愁,实在是因为有对朋友的思念和对其行程的牵挂!同时,又是对“花时同醉破春愁”的否定,尽管说是“破春愁”,然而这“春愁”又岂是能够“破”得了的?——作者即便在与兄弟友朋快意饮酒的时刻,在花开烂漫的春天,不是依然牵挂朋友的行程吗? 诗从“破愁”写起,到“愁”不可“破”结束,这样写,诗的层次得以拉开,犹如逆锋运笔,反折而下,作者对元稹的感情,在“愁”“忆”的交错中以递进的方式进一步深入,因“忆”而“愁”,因“愁”而“忆”,“愁”不尽,“忆”不尽,笔笔抹,笔笔新意生发。全诗思致绵密,笔笔呼应,无一字虚设。 “花时同醉破春愁”与“春来无计破春愁”相比较,以同样的篇幅,传达出了更为丰厚的情韵。这看似微末的改动,其产生的效果是何等微妙!就章法而言,前者用逆入法,后者用顺入法,而诗歌意蕴的丰与俭亦随之而变。这一改动,也只能是出自大家手笔,洵非俗手所能为。 通过对此异文的比较,我们不但可以一窥千载之上这位伟大的诗人文思运化的轨迹,而且更应该认识到白居易对待创作的认真态度,从而获得更多的诗学启迪。 (本文节选自冷卫国《文本细读与中国古典诗歌的阐释问题》,原文刊于《敬德书院学刊<2019冬刊>》,题目为编者所拟)
供稿:敬德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