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诗歌的艺术特征
作者:黄世中
李商隐(812—858),字义山,号玉溪生,又号樊南生,原籍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博爱),祖父时迁居郑州荥阳(今郑州荥阳市)。李商隐是我国唐代后期杰出的诗人,他的诗抒写了那一时代知识分子的悲剧命运与苦痛生涯,深刻反映了晚唐的政治斗争和衰亡破败的社会现实,揭露统治阶级腐朽无能,同情人民的疾苦,于文、武、宣三朝,堪称“诗史”。他所独创的无题诗,含蓄蕴藉,音调谐美,深情绵邈,沉博绝丽,且富于象征和暗示色彩,将唐代诗歌的抒情艺术推上一个新的高峰。清初吴乔云:“于李、杜后,能别开生路,自成一家者,唯李义山一人。”(《围炉诗话》卷三)
李商隐画像
李商隐诗歌的艺术特征,可以用“隐秀”二字来概括。《文心雕龙·隐秀篇》云:“隐也者,文外之重旨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可见“隐”就篇章而言,诗外须重旨、复意,即双重或多重旨义;而“秀”则就语言而论,诗句应独拔卓绝,即超迈、警策或形象鲜明、特出的辞句。
孙联奎《诗品臆说》云:“含蓄大多用比兴。”贺裳《载酒园诗话》云:“魏晋以降,多工赋体,义山犹存比兴。”可见比兴是李商隐诗旨义含隐的重要手段。其诗多托物寄情,亦物亦人;借史兴怀,亦古亦今;以仙喻世,亦道亦俗,故诗多复意重旨。
“物比”“史比”“仙比”代表了义山比兴诗的内容和特色。其比物之诗善以物态暗示人事,托物性兴寄人情,借物理以象征心态,且大多摹状而不即,托意而不离;不即不离而又若即若离,境象迷茫而旨义含蓄。此类诗约有百首之多,或比而兼兴,或兴而兼比,取材非常广泛。《蝉》《流莺》《蜂》《蝶》《柳》《牡丹》《槿花》《落花》《月》《七夕》《乱石》《哀筝》,为比物诗中之佳构。
其以史为比之诗多借史兴怀,案而无断,不落言筌;只述史事,不涉理路而理在象外。前面所举外,如咏听鼓,比祢衡,兴心中不平之情;咏贾生才调,比贾谊,刺统治者不能用人;咏宋宅庾居,比宋玉庾信,叹己一生才而不遇,既不如宋玉,也不如庾信;过楚宫,吊屈原,寓千古才人冤抑之悲,皆借古贤、古人以自比,兴怀身世沉沦之感。
明代佚名赵伯驹款仙山楼阁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物比”“史比”外,义山诗文之“隐”,之含蓄蕴藉,更多采用“仙道比兴”,即托仙人仙境暗示和象征人世俗事,亦仙亦俗,充满一种仙道情韵。“仙比”是义山比兴体之一大创造。其“无题”诸作因摄取神天仙道、世外传谈的物象入诗而加以意化、情化,成为义山诗的诸多意象群,故“无题”诗之境象往往涂上一层窈渺之色彩,如轻纱,如梦境,如雾里之花,极朦胧含隐之致。据粗略统计,李商隐诗采用神天仙道、世外传谈的物象、故事,有轩辕黄帝、羲和日御、帝阍守天等800馀事。这些世外传谈已经从我们民族的文化折射到人们的心理,具有特定之意象与情韵,且象外有意,韵外有致。
《二十四诗品》云:“登彼太行,翠绕羊肠”,“似往已回,如幽匪藏”。言诗之脉络须往复幽曲而不隐晦。《白石诗说》云:“血脉欲其贯穿,则其失也露。”言脉络若直贯则旨义显露而不含蕴。义山诗情感沉潜而不直泻,故其诗脉络婉曲,往复回环。其主要艺术手法有六端。
《李商隐诗选》(中华古典文学选本丛书),黄世中
一、运用复辞重言之法,使含思婉转,往复回环。复辞重言诗约70馀首。如“一弦一柱思华年”,“此花此叶长相映”;“地险悠悠天险长”,“半留相送半迎归”;有的同一联前后句蝉联,“上下相接,如继踵然”(陈骙《文则》),呈现一种上递下接、滚珠反荡的曲折感。如“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回头问残照,残照更空虚”。还有同一联前后句首尾衔顾,使回环增大而覆盖全联的,如“春风为开了,却拟笑春风”;“回肠九回后,犹有剩回肠”。甚至有整首诗或组诗中也兼用复叠,如《石榴》《赠杜司勋十三员外》《嘉陵江水二绝》等。其《赠杜》云:“杜牧司勋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诗;前身应是梁江总,名总还应字总持。”三“总”、二“杜”、二“牧”、二“秋”、二“字”、二“应”,往复交叠,极尽回环曲折之美。
二、运用近离远合之法,使句脉走向萦回曲绕,增跌宕摇曳之态。如《无题》:“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第二句本应接如何相思,然却“离”去,而言月斜、钟声,此即“近离”也;三、四“离后复转”,而与一句相合,极言其因“空言”、“绝踪”而相思,此即“远合”。其他如《无题》(万里风波)、《昨日》等皆是此种艺术手法。
三、运用点情染景之法,使情语具象化,因而诗境也更加朦胧幽隐,而具烟水迷离之致。义山诗出句常以情语点之,而对句则以景语染之。乍看似乎出句、对句之间横隔语脉,实则“上意本可接下意,却偏不入,而于其间传神写照,乃愈使下意栩栩欲动”(《艺概·词概》)。如《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清人冯舒评:“第二句毕世接不出。”(《义门读书记》引)冯极称誉第二句,其佳处正在点、染之间。《无题》(何处哀筝)、《碧城》(其二)等皆用此法,从而因脉络婉曲而使旨意含隐而呈现多重性。
四、运用翻转反向之法,从对面落笔。这种手法常在联与联之间翻转。《无题》:“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梦为”联极言己之相思,而“蜡照”联转从女子一方落笔,翻转反向,拟想对方亦彻夜辗转反侧、思我难眠,蜡尚照而麝尚燃。《诗概》云“取径贵深曲”,“正面不写写反面,本面不写写对面、旁面,须如睹影知竿乃妙”,说的正是翻转反向使诗脉深曲之法。
五、运用时空穿透跳跃之法,使诗歌意象来回跳跃于多维的时空结构之中,既拓宽了诗境,又收一气转旋之妙。如《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时、空之穿透跳跃在昔日,长安家中;今夜,巴山夜雨;今夜之拟想日后,巴山之预飞至长安家中西窗之下;日后之再言今夜,自长安家中西窗下返回巴山夜雨,极尽穿透跳跃、跌宕往复之妙。其他如《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云:“前溪舞罢君回顾,并觉今朝粉态新。”此亦时空穿透法。
宋代赵佶五色鹦鹉图(局部)
六、运用以景结情或宕出远神之法,使诗歌之结尾境象混茫,含不尽之意在言外、象外。沈义父《乐府指迷》云:“结句须要放开,含有馀不尽之意,以景结情最好。”如《春雨》云“万里云罗一雁飞”,《日射》云“碧鹦鹉对红蔷薇”,《过招国李家南园》云“雪絮相和飞不休”,《吴宫》云“日暮水漂花出城”等等,皆是此法。“以景结情”则景中含情,情景相生则境象朦胧,诗旨多有复意、重旨,所谓“形象大于思想”。而结尾“宕出远神”,则诗中有“我”,作者不发议论而以“我神”出之,则境中不仅有情、有思,且有诗人之“神”呼之欲出。《艺概》云:“神有我神、他神之别。”《桂林道中作》云:“欲成西北望,又见鹧鸪飞。”《如有》云:“良宵一寸焰,回首是重帏。”《杨本胜说于长安见小男阿衮》云:“语罢休边角,青灯两鬓丝。”诗有“西北望”、“回首”、“语罢”,则皆可见诗人之“神”,所谓“我神”也。《白云夫旧居》云:“墙外万株人绝迹,夕阳惟照欲栖乌。”《昨日》云:“平明钟后更何事,笑倚墙边梅树花。”此皆未见诗人之神,惟夕阳栖乌及所思之人的笑倚梅树,是为“他神”。
义山诗不仅篇“隐”,且句也“秀”。陆机《文赋》云:“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殆即刘勰所云之“独拔”、“卓绝”之秀句。汉魏古诗,气象混沌,一气转旋,难以句摘。唐近体兴起之后,始有佳句、秀句。
《陆柬之文赋》(中华经典碑帖彩色放大本)
李义山现存诗约600首,可摘之句当在百数十联,许多句子至今仍脍炙人口,活在人们日常口语或书面语之中。如“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斑骓已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潇湘浪上有烟景,安得好风吹汝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武昌若有山头石,为拂苍苔检泪痕”;“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千里嘉陵江水色,含烟带月碧于蓝”;“为报行人休尽折,半留相送半迎归”;“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带斜阳又带蝉”;“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不须浪作缑山意,湘瑟秦箫自有情”;“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以上仅本册所选诗随手所摘,即满口生香,“味有穷而炙愈出”矣(《皇宋事实类苑》引杨大年语)。
李商隐诗的隐秀特征,在感情表达上细腻而又深沉,在脉络节奏上婉曲而又缓慢,在语言色彩上哀艳而又清丽,在吐字音响上又往往表现为低抑而又沉郁。故其言景物则如笼晓雾,抒感怀则如在梦境;以喻声音,常似有似无,不绝如缕,以比色相,则有如镜中之花,相中之色,水中之月,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
(本文转自公众号“中华书局1912”,原文选自《李商隐诗选》一书前言,标题为编者所拟)
供稿:敬德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