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世平：中华诗词的生命智慧

     人生智慧，往小里说是一种生存技巧，往大里说是一种生命哲学。人从一降生就要经受风霜雨雪的种种生存考验，面对错综复杂的人事环境，承受自然的社会的巨大生存压力。能否顺利走完这一生，成人、成才，对社会有所贡献或做出大的贡献，不光要有一个好的身体，还需要一种人生智慧。由人生智慧而形成的认识人生、认识社会、认识世界的生命哲学，则成为这个人的行动指南。做什么与不做什么，他都会做出判断与选择。可以说人终其一生，都在实践着自己的生命哲学。

  人从某种程度上说，不是为生命而活着，而是为观念活着。人与动物都靠摄取食物生存，但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人是可以站立起来看天看地看后背看长远的，人是依靠观念与信仰充实自己的灵魂与思想，来实现自身生命价值的。人类文明的发展过程，也是人类观念提升不断重新认识自身的过程。从人与人关系的观念到人与宇宙关系的观念，形成了一个长长的观念链条，构成了一个瑰丽的观念世界。文明的社会秩序正是建立在人的一系列观念基础之上。

观念对人来说是重要的。由此而形成的人生智慧与生命哲学对人生来说是同样重要的。可以说有什么样的生命哲学就会呈现什么样的生命形态。

  智慧不完全是聪明，智慧是一种境界。大巧若拙、大智若愚，就是一种境界。

  生命智慧，既有与生俱来的先天性，也有生命成长过程中的经验获取和通过学习、教育、培养的后天形成因素。

天地变化万端，社会丰富多彩，生命获取智慧的途径许许多多。但是中华诗词对人生智慧的启迪，对生命哲学的形成，是潜移默化的，不可不察。

  我们知道，诗性思维是通过比兴和联想，让自己与这个世界有机地联系起来。而诗性智慧则认同了这种联系。民间有一则对联故事是根据相同内容的一首诗写的，很是有趣。有人给女寿星祝寿，就送了这样一副寿联。上联是“这个婆娘不是人，她是天上织女星”；下联是“所生儿子都是贼，偷得蟠桃奉母亲”。在这个诗性思维的对联故事里，通过一反一正的自问自答，说明了人与宇宙的关系，人与神的关系。一定条件下，人可以转化为神，神也可以转化为人。这是人突破自身局限的一种思维方式，是人创造力的动因。我以为这既是生命的大智慧，也是生命的大哲学。

(一)中华诗词蕴含的生命智慧，是对自然伟力的敬畏

  《九歌》是《楚辞》中的一篇，是屈原根据民间祭神乐歌改写、加工而成的诗歌。《九歌》中的《东皇太一》和《东君》，讲述一个头戴面具，身强体健的魁梧男子与一个情感丰富的女巫之间的故事。我们读它时会读到一种光的热烈与强劲，会读到一种血的澎湃与冲撞，会被一种强大的力所牵引。这力就是伟大的生殖力，是自然的创造力。读者会被这光与力所震撼、所感动。

东皇太一的“一”，就是一切创造的开端，是宇宙生命之源。是物质世界与生命世界的“元”点。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东方宇宙生命哲学。

  人承认了宇宙力量、原始力量的伟大，就等于承认了“神”的存在。“神”即是对科学还未曾解释的自然现象的一种笼统命名，不能简单地斥之为“唯心主义”。人认可了“神”，就对大自然的神秘保持了敬畏，对大自然的伟力保持了无以穷尽的想象。基于这种认识，人才收敛了自高自大、为所欲为的行为。人知道在大自然面前什么叫做伟大与渺小，什么叫做安分守己，什么叫做可为不可为，什么叫做无为而无不为。这也是我们民族在大自然面前，在大社会面前，永远不亵渎神灵，永远遵守天条，永远不做破坏大自然，破坏人类社会的蠢事。即使一时糊涂，做了有违自然规律，有违人心向背的事，事后也会深刻反省，纠正过来。正如一九九八年发生的那一场几乎波及全国的洪灾，过后，人们就放下了砍伐树木的屠刀。正是这种生命智慧，才有了中华大地永远青山绿水，家园永远美丽。

  中华诗词在敬畏自然伟力的同时也彰显了人的力量与创造性。在大自然面前，在大社会面前，人不是完全被动的，人可以顺应自然规律，顺应天道民心，积极作为，推动社会向前发展。一方面，我们读到许许多多激情奔放的豪迈诗篇，如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中的“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将进酒》中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还复来”；如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中的“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毛泽东《沁园春·雪》中的“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另一方面，我们也读到感伤、沉郁的生命喟叹，如汉乐府的《长歌行》：“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曹操的《龟虽寿》：“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螣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无论是感情激越的，还是沉郁苍凉的中华诗词，都显示出积极的生命态度，绽放出耀眼的生命光华，实现了自然之力与人力的合流，发挥了人的主观能动性，对社会的前进与进步，起到了激励作用。

(二)中华诗词蕴含的生命智慧，是对民族“和文化”的认识

  需要看到一个普遍存在的事实：在动物界，生存是不容易的。生存与生存的困境是动物界的一对基本矛盾。世界就那么一点点地方，就那么一点点资源，犹如不能喂饱所有人的一锅子饭，你多吃了一口，他就少了一口；你饱了，他就饿了。所以动物界为了生存，常常表现为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也是自然界的基本法则之一。为争取生存的机会，杀伐与战争就一定少不了。战争带给社会的创伤和心灵的疼痛是巨大的。一部中华诗词史，差不多成了一部控诉战争的“痛史”，因而也成了一部民族和解、邻里和睦、兄弟和气、社会和谐的中华“和文化”史。认识了这一点，也就认识了中华诗词的厚度与深度。中华诗词是民族用血和泪浇灌出来的，因此备受人们的珍爱。

  中华诗词控诉战争带给人民的苦难是深刻的。“苦哉边地人，一岁三从军。三子到敦煌，二子诣陇西。五子远斗去，五妇皆怀身。”这是《古诗源·从军行》，作者为左延年，真实地记录了一个边地家庭，一年里五个儿子都被强征打仗的凄凉现实，五个儿子的妻子怀孕了也不能被幸免。“……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唐代陈陶的《陇西行》其对战争的控诉真是入髓入骨。杜甫的“三吏”：《石壕吏》、《新安吏》、《潼关吏》，“三别”：《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是诗史，是诗的丰碑，高高矗立在人民心中。诗以纪实的风格，再现了安史之乱带给人民的苦难，读了叫人肝肠寸断，唏嘘不已。姜白石《扬州慢》：“……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写出了战后的凄清景象。这些描写战争的诗篇，告诉人们和平的重要，民族融合的重要，对中华民族“和文化”的形成，起了重要的认识作用。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曹植的《七步诗》，以兄弟相残的残酷现实告诫人们莫做有违天理人伦的事。“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清朝张英的诗，讲出了放宽胸怀，以发展的眼光看问题，维护邻里和睦的深刻道理。“……一唱雄鸡天下白，万方乐奏有于阗。”毛泽东《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的诗篇，表达了民族一家、万众欢乐的喜悦心情。这些诗无一不是“和文化”的生动注脚，“和为贵”的深刻诠释。

  讲“和文化”不能不说到《木兰诗》。《木兰诗》是根据流行于北朝时期的民间故事创作的“民间叙事诗”，千百年来受到人们的喜爱，频频被搬上舞台和银屏。木兰诗温暖了世俗民心。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民族大融合时期，也是战争此起彼伏，金戈铁马，征战杀伐，血与火交织的惨烈时期。塑造于这一时期的花木兰形象，是中华民族对和平安详生活的向往，也是中华民族对“和文化”的艺术解读。在《木兰诗》中，战争成了一场充满喜剧色彩的游戏，看不到正义与非正义的道德评判。敌人的凶残、燃烧的血火、杀伐的恐怖、黑色的深渊，这些特别的战争场景与死亡意象，通通被忽略了、拆解了、颠覆了，而津津乐道于一个女扮男装替父从军的女性形象。津津乐道于“东市”、“西市”的民间商业往来，津津乐道于“东阁门”、“西阁床”、“理云鬓”、“贴花黄”的女性缠绵状态，津津乐道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的归乡心情和“磨刀霍霍向猪羊”的世俗欢乐场面。女性是阴柔和润的、繁衍和平的生活象征。花木兰正是体现了那个时代的民间情绪。这既是民间智慧，也是民间思想。

  “和文化”是中华文化的核心。几千年来，中华民族组成了一个大家庭，虽有短暂的分裂，但民族融合是其发展的主流。北魏鲜卑族入主中原，实现了少数民族与汉族的合流，催生了一个强大的东方文明大国，成就了中华诗词史上的第一座“唐诗高峰”。蒙古民族入主中原，元曲成了中华诗词天空耀眼的星辰。清人入主中原，中华诗词被称为“中兴期”。中华诗词的涓涓细流滋润了民族心灵，“和”成为民族文化的一个基本价值取向。在历史长河中，实现了人与人之间、地区与地区之间、族群与族群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平等相处、共生共荣的文明发展局面。而不是像西方文化那样，有你没我，弱肉强食，巧取豪夺，用拳头和大炮说话，以侵略和掠夺别国资源来获得本民族的发展。一个简单的事实不容忽略，六百多年前郑和七下西洋，向世界送去了中国人民的文明与友谊。郑和其后的一百七十多年哥伦布发现了美洲新大陆，则将新大陆变成了他们的殖民地。我们还看到两千多年前连接欧亚大陆的丝绸之路，促进了东西方经济文化的交流，至今仍然是一条文明友谊之路。它的清脆驼铃声和着中华诗词的悠扬韵律，长久地回荡在人们心头。历史是现实的延伸，今天，中国的“和平崛起”是世界的福音。“和文化”、“和天下”。相信世界人民一定会认识中华民族这个大写的“和”字。

(三)中华诗词蕴含的生命智慧，是人与天地为朋为友

  自然给了人生命，也给人生命的丰富与厚重，与自然同质。我们看到几千年来的中华诗词，通过个人的情感发酵，来表现自然万物与人间万象。这样，诗人欢乐时，也感受到天地万物的欢乐；诗人忧愁时，也感受到天地万物的忧愁。人在自然中再也不是一个孤独的存在，也不是一个短暂的过客，而是与山为邻、与水作伴的永恒生命之旅。正如辛弃疾的诗句所说：“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正是这种诗性智慧，提升了人的生存质量，扩开了人的胸怀，凸显了诗意人生，从而形成了中华民族与天地为朋为友的生命哲学。

  中华诗词表现出来的生命智慧，贯穿人的一生，也给社会建设提供了思想资源。

  “干泽而渔，蛟龙不游。覆巢毁卵，凤不翔留。惨予心悲，还原息陬。”(《古诗源·盘操》)“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增广贤文》)这些诗篇仍具有极强的现实意义，是我们制定国策，坚持科学发展观，做到可持续发展的“诗词”理由。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朱熹的这首《观书有感》，讲出了做学问要找到源头活水的道理。也给今天的人们提示保护源头活水的重要，要让人生活在青山绿水里，也要让诗生活在青山绿水间。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王之涣的这首诗，激励一代又一代奋发有为的华夏儿女，去实现自身的生命价值。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轼的这首《题西林壁》，不知打开了多少人的眼界。它告诉人们不要被表面现象所蒙蔽，不要钻牛角尖，要全面地、辩证地看问题的道理。再看《古诗源·风俗通》：狐欲渡河，无奈尾何。

  这首民谣生动有趣，很有些意思。诗就两句，诗句简单，但意思不简单。讲的是一只狐狸想渡过河去，但它的尾巴实在太大了、太漂亮了。尾巴成了过河的最大障碍和拖累，要过河必会打湿尾巴，但狐狸又怕湿了尾巴就不漂亮了，只能望洋兴叹，在河边徘徊又徘徊。这首小诗对今天现实生活中的人仍有启发醒悟作用。今天有不少的人，不明白何为“人”。个人利益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贪心被无节制地放大，什么都想得到，得到了又不想放下。甚至有的被“贪欲”和“财富”压垮，最终进了监狱。为名忙、为利忙，最终“名利”势必成为人的一个大拖累，一个大包袱，一条狐狸的“大尾巴”。本来应当幸福的他，反而不断追问“你幸福吗？”成了当代社会一道难解的生命哲学题。想不到两千多年前的这只大尾巴狐狸，还摇头摆尾，“徘徊”在现代社会的河流边。今天的人面对这只欲渡河的狐狸，是不是需要好好想一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