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谈吃| 吕思勉:隋唐五代人民的饮食生活
作者:吕思勉
今天是小满。小满原意是指麦类等夏熟作物的籽粒开始灌浆饱满,但还未成熟,只是小满,还未大满。小满一过,收获的时节就快要到了。人们此时饱含着对于未来的期望,习俗上也多与衣食有关,比如吃苦菜、祭蚕神、动三车。
《逸周书》曰:小满之日苦菜秀。夏日食苦,除了当令,过去还有对付春天饥荒的考虑。小满正是青黄不接的最后一刻,在粮食不丰的年景,苦菜正好填肚皮,以补充粮食短缺,久之成俗。
隋唐五代时期,饮食发展到何种水平?平民日常吃什么?不妨跟着吕思勉著《隋唐五代史》了解一番。
南人多食稻米,北人多食菽麦,而北方之人,亦未尝不以稻米为美;北人之食麦者,多以之作饼。皆见《两晋南北朝史》第二十一章第一节。隋、唐、五代时,此风似仍未变。隋蔡王智积延文学之士,所设惟饼果,酒才三酌。库狄士文为贝州刺史,子啖官厨饼,士文枷之于狱累日,杖之一百,步送还京。皆饼为常食之征。
唐代磨面劳作的女泥俑群(1972 年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出土)
《通鉴》:唐昭宗天复二年十二月,与李茂贞议与朱全忠和,曰:“在内诸王及公主、妃嫔,一日食粥,一日食汤饼,今亦竭矣。”《注》曰:“汤饼者,硙麦为面,以面作饼,投之沸汤煮之,黄庭坚所谓‘煮饼深注汤’是也。程大昌《续演繁露》曰:《释名》:饼,并也,溲麦使之合并也。蒸饼、汤饼之属,各随形名之。”此盖恒人常食?帝王在危难中亦食之,平时固未必然。杜陵《后出塞》之诗曰:“粳稻来东吴。”此指范阳安禄山军骄纵之状,可见北人豪侈者之多食稻米矣。
平民则有并菽麦而亦不易得者。《旧书·高宗诸子传》:其第五子弘,以显庆元年(656)立为皇太子。咸亨二年(671),驾幸东都,留京师监国。时属大旱,关中饥乏。令取廊下兵士粮视之。见有食榆皮蓬实者。乃令家令等各给米使足。《苏瓌传》:瓌以景龙三年(709)转仆射。言禁卫兵有三日不得食者。禁卫如此,岂况他军?又岂况平民?
《隋书·食货志》言:炀帝时百姓废业,屯集城堡,无以自给,然所在仓库,犹大充牣,吏皆惧法,莫肯振救,由是益困。初皆剥树皮食之,渐及于叶。皮叶皆尽,乃煮土或捣藁为末而食之。
《新书·食货志》言:肃宗时,百姓残于兵盗,米斗至钱七千,鬻籺为粮,民行乞食者属路。又云:懿宗时,自关东至海大旱,冬蔬皆尽。贫者以蓬子为面,槐叶为齑。此据卢携之言,见第十章第四节。《杜佑传》:孙悰,“镇淮南。时方旱,道路流亡藉藉,民至漉漕渠遗米自给,呼为圣米,取陂泽茭蒲实皆尽,悰更表以为祥”。《新五代史·牛存节传》:李罕之围张全义于河阳:全义乞兵于梁。梁太祖以存节故事诸葛爽于河阳,知其间道,使以兵为前锋。是岁饥,兵行乏食。存节以金帛就民易干葚以食军。击走罕之。又《豆卢革传》:言庄宗灭梁之初,“大水,四方地连震,流民殍死者数万人。军士妻子皆采稆以为食”。皆不谷食时之情形也。
《新书·崔融传》:曾孙从,“少孤贫,与兄能偕隐太原山中。会岁饥,拾橡实以饭,讲学不废”。《韦贯之传》:“居贫啖豆糜自给。”《阳城传》:“岁饥,屏迹不过邻里,屑榆为粥,讲论不辍。有奴都儿,化其德,亦方介自约。或哀其馁,与之食,不纳。后致糠核数杯,乃受。”则士大夫亦有不办麦饭者矣。
又《王世充传》:唐兵傅城,堑而守之。世充粮且尽,人相食。至以水汨泥,去砾,取浮土,糅米屑为饼。民病肿股弱,相藉倚道上。《通鉴》:唐僖宗光启三年(887),杨行密围广陵且半年,秦彦、毕师铎大小数十战,多不利。城中无食,米斗值钱五十缗。草根木实皆尽,以堇泥为饼食之,饿死者大半。胡《注》曰:“堇泥,黏土也。”刘守光围沧州,沧州民食堇土,见第十八章第一节。此与隋炀帝时民所食土,皆近世所谓观音土者类邪?
肉类尚非常食。《库狄士文传》言其官贝州,买盐菜必于外境。可见虽刺史家,亦以盐菜为常食矣。《旧书·窦建德传》云:不啖肉,常食惟有菜蔬,脱粟之饭。此或食性使然,亦或故贫贱习于是。建德虽农夫,实游侠,而凡民可知矣。然亦不徒平民。《旧书·裴休传》:父肃,生三子:俦、休、俅。童龀时,兄弟同学于济源别墅。虞人有以鹿贽俦者,俦、俅烹之,召休食。休曰:“我等穷生,菜食不充。今日食肉,翼日何继?无宜改馔。”独不食。《新书·邓景山传》:子弟馔不过草具,待上宾惟豚鱼而已。《旧五代史·刘赞传》:父玭,每肉食,别置蔬食以饭赞。谓之曰:“肉食,君之禄也。尔欲食肉,当苦心文艺,自可致之,吾禄不可分也。”是士大夫家子弟,以蔬食为常也。
《新书·卢怀慎传》:既属疾,宋璟、卢从愿候之。见敝箦单藉,门不施箔。会风雨至,举席自障,日晏设食,蒸豆两器,菜数杯而已。则待客且然矣。又《马周传》:周每行郡县,食必进鸡。小吏讼之。太宗曰:“我禁御史食肉,恐州县广费,食鸡尚何与?”榜吏斥之。御史肉食,尚有禁令,卢怀慎以豆菜待客,自不为慢。《诸公主传》:宪宗女岐阳庄淑公主,下嫁杜悰。悰为澧州刺史,主与偕。从者不二十。婢乘驴,不肉食,于理于法,皆当尔,不足夸矣。《旧书·良吏蒋沇传》:乾元后,授陆浑、盩厔、咸阳、高陵四县令。郭子仪每统兵由其县,必诫军吏曰:“蒋沇清而严干,供亿故当有素,士众得蔬饭见馈则足,无挠清政。”然则军吏之挠政而求肉食者多矣。
唐代宴饮图壁画, 饮酒吃肉的围坐男性和旁边站立的女性(1987年陕西长安县出土)
鸡彘同为田家常畜。太宗禁御史食肉而不禁其食鸡者?鸡之为物小,食之易尽,羊豕等则不然,食之不尽,弃之可惜,故非屠肆不杀牲,而屠肆非都会不能有,此肉食之所以不为常馔也。《旧五代史·高行珪传》言其在安州,副使范延策因入奏,献封章于阙下,事有三条:一请不禁过淮猪羊而禁丝绵匹帛,以实中国。此猪羊盖鬻诸屠肆者?王绪为寿州屠者,《通鉴》唐僖宗中和元年(881)。苌弘简世本屠羊,《新五代史·本传》。皆以是为业者也。《汉书·樊哙传》,言其以屠狗为事。颜师古《注》曰:“时人食狗,亦与羊豕同,故哙专屠以卖。”似唐人已不甚食狗。然《旧五代史·唐景思传》,言其幼以屠狗为业,则食之者亦未尝绝矣。《新史·前蜀世家》云:王建少无赖,以屠羊、盗驴、贩私盐为事。杀牛卖肉,律有专条,惟自死牛乃得货卖,见第十八章第一节。
鱼不待畜养,故在肉食中恒为最贱。然北方人不如南方人之习食之。《旧五代史·齐藏珍传》:周世宗问以扬州事。对曰:“扬州地实卑湿,食物例多腥腐。臣去岁在彼,人有以鳝鱼馈臣者,视其盘中,虬屈一如蛇虺之状。假使鹳雀有知,亦应不食,岂况于人哉?”《传》言藏珍残忍辩给,人无不畏其利口,其言盖非由衷?然北人不甚识鳝鱼,则于此可见矣。
然有远道难得之物,则又不恤劳人而致之。《通鉴》:唐宪宗元和十二年(817)七月,初国子祭酒孔戣为华州刺史。明州岁贡蚶、蛤、淡菜,水陆递夫劳费,戣奏疏罢之。岭南节度使崔咏薨,宰相奏拟代咏者,上皆不用,曰:“顷有谏进蚶、蛤、淡菜者,可求其人与之。”以戣为岭南节度使。似能纳谏矣,然不数岁而又复,《困学纪闻》云:孔戣为华州刺史,奏罢明州岁贡淡菜、蛤、蚶之属,见《昌黎集·戣墓志铭》。元稹为越州,复奏罢之,见《白乐天集·稹墓志铭》。盖尝罢于元和,而复贡于长庆也。《集证》引阎若璩云:按稹奏状云:海味起自元和四年,而九年以一县令论罢,十五年复令供进。若孔戣奏罢,则在元和二年,当云一罢于元和二年孔戣,再罢于元和九年某县令,三罢于长庆二年(822)元稹也。其不恤以口腹劳人,亦可谓甚矣。今人宴客,仍重海味。海味岂必美于他味?亦沿前世贵远物之习耳。不徒务厌饫也,而又以多财相夸,此则势利之见,并不足语于养小体者矣。
唐代鸿雁纹“宣徽酒坊”银碗
饮食若流之世,能少节其口腹之欲者,实惟佛家果报之说。此其所欲者不同,其为有欲则同也。隋文帝始以生日令海内断屠,已见第十八章第三节。尔后断屠遂成故事。《旧书·睿宗纪》:先天元年十二月,诰禁人屠杀犬鸡。此亦见唐人食狗之俗,尚未大衰。
《旧五代史·梁太祖纪》:开平二年(908)七月,敕禁屠宰两月。乾化二年(912)四月,敕近者星辰违度,式在修禳。宜令两京及宋州、魏州,在此月至五月,禁断屠宰,仍各于佛寺开建道场,以迎福应。五月,诏曰:“生育之人,爰当暑月。乳哺之爱,方及薰风。傥肆意于刲屠,岂推恩于长养?俾无殄暴,以助发生。宜令两京及诸州府,夏季内禁断屠宰及采捕。”梁祖之嗜杀人亦甚矣,而欲为是以求福应,不亦放饭流歠而问无齿决乎?帝王生日之断屠,意亦不过如是而已。乃唐文宗生辰宴会蔬食之诏,必曰“非是信尚空门,将希无妄之福”,亦见第十八章第三节。又何其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邪?
《新书·摩揭它传》云:“太宗遣使取熬糖法。即诏扬州上诸蔗,柞沈如其剂。色味愈西域远甚。”南北朝时,中国尚未有蔗糖,见《两晋南北朝史》第二十一章第一节。唐初得之西域,后乃求诸印度,疑西域之糖,亦自印度来也。《新书·地理志》:太原郡土贡有葡萄酒。《陈叔达传》:尝赐食,得葡萄,不举。高祖问之。对曰:“臣母病渴,求不能致,愿归奉之。”帝流涕曰:“尔有母遗乎?”因赐之。葡萄西域产,此时盖移殖中国,且能酿为酒矣?《新五代史·四裔附录》载胡峤《陷虏记》云:“自上京东去四十里,至真珠寨,始食菜。明日东行,地势渐高。西望平地,松林郁然数十里。遂入平川。多草木。始食西瓜。云契丹破回纥得此种,以牛粪覆棚而种。大如中国东瓜而味甘。”此西瓜移殖东方之始也。
唐代的饺子、点心(1972年新疆吐鲁番出土)
耕稼之邦,以肉食为贵,游牧之国,则有正相反者。《新书·黠戛斯传》:诸部食肉及马酪,惟阿热设饼饵。盖以其难得,故贵之也。《新五代史·晋本纪》:庄宗手以酥啖高祖,啖酥夷狄所重。然中国亦未尝无之。《新书·穆宁传》:四子:赞、质、员、赏。皆和粹,世以珍味目之。赞少俗,然有格,为酪,质美而多入,为酥,员为醍醐,赏为乳腐云。
(本文来源于公众号“中华书局1912”,原文选自《隋唐五代史》<吕思勉历史作品系列>,标题为编辑所拟)
供稿:敬德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