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宇烈：道与艺——道艺结合，礼乐并重

中国文化最根本的特征是以人为本，以人为中心。它是人文的文化，体现出一种人文的精神。那么，这种人文精神是怎样养成的呢？主要是通过传统的礼乐教育。礼乐教育一方面讲的是礼，作为一种伦理的教育，体现出一种伦理的精神；另一方面是乐，作为一种艺术的教育，或者说是美育，体现出的是一种艺术的精神。

中国文化的精神有两个方面，一个是伦理的精神，另一个是艺术的精神。二者相互配合，不可分割。礼是用来规范人的社会身份和社会地位的，即“别异、明分”，确定每个人在社会上的责任、权利和义务，也就是建立社会秩序。而乐，按照传统的说法是用来“统同、合群”的。社会是一个群体，用礼来把这个群分成各种不同的身份、地位、等级，明确各自不同的责任、权利、义务；同时又通过乐教使不同等级的社会阶层和谐共处，融为一体。人们通过乐来表达自己的志向、情感，通过乐来交流，从而构建起和谐的人际关系。

过去常常说中国历史上的文化是一种伦理的文化。这种看法有其片面性，只看到礼教而忽略了乐教，其实在中国历史上乐教是非常受重视的。要了解中国文化，如果不了解乐教、不知道中国文化是充满艺术精神的文化，那么这种了解就是不够全面的。

可以说中国的文化也是艺术的文化。中国有许多艺术形式，单从文学上讲就有汉赋、唐诗、宋词、元曲和明清小说。一直延续下来的就有琴、棋、书、画，如果继续上溯，还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这些都是我们艺术宝库中的精髓。比如古琴和昆曲。中国的古琴是世界上流传至今的弹拨乐中最古老的一种乐器，至少有三千年的历史；而昆曲可以跟印度的梵剧、希腊的悲剧、日本的古典戏剧能剧相提并论，并较它们更胜一筹。对于乐教，孔子曾经讲过这样一句话：“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即通过乐来完成对一个人的培养，把乐看成是人格的最高境界。

在中国，道德教育和艺术教育的紧密结合，使得道德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常常也是艺术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我们讲“真善美”，“真”是对知识、真理的追求，“善”是对伦理、道德的追求，“美”就是对艺术境界的追求。中国人不仅讲“天人合一”，也强调“真善美”的统一。道德的追求和艺术的追求在极点上是完全融通、合二为一的。有人说，中国人的生活是艺术的生活。总之，中国文化渗透了一种追求艺术境界的艺术精神，礼乐教化就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我们要遵循以道统艺、由艺臻道的传统精神，在“艺”中把握“道”，让“艺”为我们的养生、修心、审美以及建设和谐社会服务。

不过要懂得中国文化的精神，直接由“道”入手是比较困难的，因为“道”都是一些比较抽象的道理，很难理解，而由“艺”入手就比较容易。很多人都喜欢欣赏中国的古典诗词，我们读诗的时候，不要仅仅停留在诗的本身，还要看一些诗论、词话，这对了解中国文化的艺术精神是十分有帮助的。

中国所有的艺都是可见的、可听的、可触摸的，那么我们就要通过这些艺去领会它所包含的意，这就叫得意忘言、得意忘象。中国的学问强调智慧之学，一切艺是通过外在形象来达到对它内在理念、观点的一种体悟或认同。欣赏一幅画不是看它是否形似，而是看这幅画里所体现出来的精神境界，以及作者的意境。我们常常讲画如其人、字如其人，通过一个人的字就能看出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当然不是绝对的，但是一个人的修养到家了就体现在他的方方面面，包括他画的画、写的字。我曾经对书法说过两句话：“习字调心性，学书铸人格。”书法、绘画都寄托了作者的一种品格，它展示给人的也是这种品格，我们去欣赏它也是去欣赏它的品格、意境，看它能够给人们什么样的人生启迪，而不是去看这幅画怎么热闹，这个字怎么让我们看不懂。中国的艺一定要有这样的深度，才算是真正的艺。

中国文化允许欣赏者再创造，不把它定式化，也可以脱离它最原初描述的实景去领会它蕴含的意思。唐代王之涣写的《登鹳雀楼》被定为中国人必读的一首诗：“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们在鼓励一个人的时候常用到后面两句话，这句话如果只局限在诗的字面上，按场景来讲，是很直白的一句话，王之涣在鹳雀楼下面看到黄河滚滚向东流、太阳一点点落下去，如果想看得更远一点，就要爬到高处。“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从景致来讲很直白，但是中国人不是停留在这个写实的景致上面，而是引申为人站的越高、看的愈远，以此去鼓励他人。

又有两句诗描写竹子：“未出土时先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这两句话很真切地描述了竹子，如果只是看到这一点，就不懂中国文化。我们在这里体悟到的是什么呢？体悟到的是气节：在没有出土的时候要保持气节，默默无闻的时候也要保持气节；及凌云处飞黄腾达了之后，仍然要虚心、谦下。懂得人应该具备这种气节，才算是读懂了这首诗。所以没有道的艺是没有意义的。学艺，欣赏艺，也必须从道的角度去欣赏它、学习它。学艺是为了求道，不是单纯地为了提升技能，仅仅沉迷于技艺，必然会玩物丧志。我们现在的艺存在的一个最大问题，就是忘掉了道，离开了道就失去了它的灵魂。

我们要回归中国文化中道艺的关系，要理解中国文化离开了道就失去了它的灵魂，就要传承和发扬传统文化。如何传承与发扬传统文化？主要要从道的层面来发扬。艺的层面随着时代的变化发生了许多变化，我们可以从艺的层面恢复一些传统的东西，也可以随着时代变化、欣赏者的变化而有所改变。举个例子，我不认为恢复古代礼仪就一定要穿上古代服装，可以穿，也可以不穿。当然服装也是属于艺的层面，也必须体现道的精神：服装体现了一种文化，以及对这种文化的认同，这个内涵非常重要。欧洲很多国家到了传统节日的时候穿戴都要恢复过去的传统，周边东南亚国家在传统节日里也是如此，在我们国内一些少数民族到了节日时候也会穿上民族服装，可是我们绝大部分汉族人没有自己的传统服装可以穿。服装是一种文化符号，可以有千变万化，但是中国服饰有几个特色是不能变的。第一个特色是溜肩，不是上肩的，为什么？崇尚自然。一上肩就变成平肩了。第二个特色是，不在衣服上挖一个窟窿去扣扣子，从古到今都没有，为什么？因为那样的话就漏气了。第三个特色是，背后是拼接的，不是一整块，这也许与裁剪有关系。如果能保持这三个特色的话，纵使千变万化也是传统的。不能保持这三个特色，即使再像传统的也不是传统。我们可以多一点传统服饰，多一份文化认同与标志。但我也不主张一定要复古，一定要穿上某类服装，也可以变化。古代也有很多变化，但这三个特色没有变化。所以艺里面要有灵魂，道和艺结合，才能将文化延续下来。

我们传统文化中道、艺的结合，以道为主，以道统艺，由艺臻道的传统非常重要。也就是下学上达，两者都不能孤立，离开了下学、离开了艺，道就是空的；而脱离了道，脱离了上达，艺就没有灵魂了。我们要恢复、振兴、继承我们的传统文化，可以通过可视的、可听的、可触摸的具体的艺入手，如果了解它，喜爱它，然后把它放到我们整体文化中去，我们就可以领会艺所包含的道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