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宇烈:“诚”和“敬” ——诚意正心是真功夫

时间:2025-12-13 浏览:2

作者:楼宇烈(北京大学哲学系暨国学研究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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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人最基本的是什么?宋代理学家朱熹认为为人行事最基本的是“诚敬”二字。“诚”,是指诚实、诚信,对自己要诚实,对别人要诚信;“敬”,是指相互尊敬,心存敬畏。如果一个人能奉行这两个字,那么做人做事就可以了。可以说“诚敬”二字就是中国文化根本的精神


根据中国的文化,“诚敬”两个字就是人从自我约束,到自觉自立,这就是中国文化的人文精神。我们不靠外力来约束自己、成就自己,而是靠自力来提升自己,约束自己去做该做的事情,不去做不该做的事情。

 

在许多儒家经典中,例如《论语》《孟子》《礼记》,到处都可以看到“诚”和“敬”这两个字。至诚态度感动天下,这就是天地万物之理。天如果不诚,就不能生化万物;地如果不诚,就不能养育万物。所以“诚者,君子之所守也,而政事之本也”(《荀子·不苟》)。不管是做人,还是治理一个国家,都需要诚。

 

那么何为“诚”呢?“诚”就是不自欺,不虚妄。《大学》里面讲:“诚其意者,毋自欺也。”修诚就是对自己诚信,只有以诚待己才能以诚待人,才能以诚待事。所以首先要做到不自欺,不妄为,慎独而笃敬。何为“敬”呢?“敬”就是不怠慢,不放荡。“敬”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的道德概念,礼仪的核心就是“敬”。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有敬天的传统。那么“天”是什么?在儒家思想里面,“天”有其丰富的含义:自然是天,万物是天,祖先是天,老百姓也是天。君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所以自古以来的为政者都以敬天保民为道德行为准则,没有敬畏之心就做不好事情。

 

“新儒家三圣”之一的马一浮先生在《孔子诞辰纪念会演讲词》中曾说:“欲求自性中之孔子,其道何由?”他提出来要以自性中的孔子为本,为出发点。从哪条路走过去呢?他指出了三条路:一判敬肆,一辨义利,一慎言行。


判敬肆


第一就是“判敬肆”,判断是恭敬还是放肆。《尚书·多方》里面有这样一句话:“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圣人与狂人的区别,就在于是否能够把握住自己的念头,所以很多事情都在一念之间,一念“敬”,一念“肆”,所以圣人的功夫始终就一个“敬”字。儒家推崇礼义教化,而“礼”的核心就是“敬”,这个“敬”就是相互尊重。其实“礼”中的“敬”也是尊重人权的最根本体现。

 

说起人权,人们首先想到的都是平等、自由这些概念,也就是西方国家宣扬的所谓普世价值,其实这些并不是最基本的人权。最基本的人权是什么?是生存权,要吃得饱、穿得暖,再进一步就是每个人都能够得到别人的尊重。西方所谓“普世价值”倡导的自由,是以不妨碍他人的自由为前提的,妨碍了他人的自由,自己就没有自由了。无论东西方,获得尊重是最基本的人权。

 

“礼”倡导的也是这种精神,礼仪的核心是“敬”,“敬”就是相互尊重。是“敬”还是“肆”,是判定一个人道德修养的重要标准。所以马一浮先生提出我们要以自性中的孔子为本,第一点就要“判敬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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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义利


马一浮先生指出的第二条路就是“辨义利”。儒家经典中经常提到“义利之辨”。西汉思想家董仲舒说:“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汉书·董仲舒传》)这句话说的是道德的基本原则,即道德所强调的是责任和义务,所以道德不应以功利为目的。这是道德实践的原则。道德实践如果像商品交易那样以等价交换为原则,有多少功利就尽多少责任和义务,那就不能称其为道德了。

正因为如此,马一浮先生特意提到董仲舒的那句话:“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他评论说:“此心术之正也。”这里说心术正,反映了很多社会问题就是源于心术不正。《大学》说“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只有“诚其意”才能“正其心”。何谓诚意?就是《大学》所说的“勿自欺”,也就是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端正心术。我们研究义利之辨,就是为了正人心。而要正人心首先要正己心,己正才能正人。因此,我们在面临义利之辨的时候,首先要从正己心入手。

关于义利之辨,马一浮先生作了解释:“义者,尽其分之所当然。”我是一名老师,我把老师的工作做好了,那就是尽了义。我们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身份,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把各自的本职工作做好,就是“尽其分之所当然”。马一浮先生又说:“利者,求其私之所欲得。”追求私人想得到的东西,就是获利。所以义利之辨,即是公私之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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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言行


马一浮先生指出的第三条路是“慎言行”,就是言行要谨慎。把这一条和前面两条联系起来分析,他说:“人心所存者,不敬则肆。”人心在一念之间,“敬”则克念作圣,“肆”则罔念作狂。他又说:“其所由者,非义即利。”人做事的出发点要是为了“义”,他就“敬”;要是为了“利”,他就“肆”。心理活动的外在表现,离不开言语和行为。所以我们可以通过一个人的言行看出他心中所存的是“敬”还是“肆”,所由的是“义”还是“利”。可见人的言行是多么重要!通过言行可以看出一个人在想什么,所以《周易·系辞上》有这样一句话:“言行,君子之枢机。”言行是一个人的关键,所以是“荣辱之主”。何谓荣?何谓辱?做事的态度“敬”,为了“义”,就是荣;做事的态度“肆”,为了“利”,就是辱。用《论语》里面的一句话来说就是“言忠信,行笃敬”(《论语·卫灵公》),马先生认为这句话是“入德之门”,亦为“成德之要”,可以“终身由之而不尽”。所以“言忠信,行笃敬”正是我们道德修养里最基础的部分。

 

由此我又想到了朱熹,他说:“凡人所以立身行己,应事接物,莫大乎诚敬。”(《朱子语类》卷一一九)“立身行己”是对自己而言,“应事接物”是对外人而言。诚是什么?就是“不自欺、不妄之谓也”,不欺骗自己,也不欺骗别人。敬是什么?就是“不怠慢,不放荡之谓也”,前者是对自己,后者是对别人,都从两个方面来讲。他认为敬只是收敛畏惧,不放纵;诚只是朴质切实,不轻狂。开始的时候,要时时警惕,控制自己的言行,坚持久了以后,习惯成自然,言行都不会放纵。简而言之,“诚”就是“实”,“敬”就是“畏”,所以朱熹说:“学者之心,大凡当以诚敬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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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意正心是真功夫


前文已经说过,“诚”与“敬”在于“正心”,欲“正心”,先“诚意”,这是一种伦理教育。伦理并不等同于道德,伦理实际上是处理各类不同身份之间关系的规则,而伦理教育的三大重点则分别是诚信、敬畏、报本感恩。伦理教育应该教导人们带着感恩之心面对生活,不能忘本,同时也要教育人们诚实守信。人人懂得感恩,人人讲究诚信,做事都怀有敬畏之心,社会和谐的正能量才会越来越多。

 

《大学》有八目,即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儒家的最高追求,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则是修身的重要途径。


关于修身的过程,宋明理学家有多种解释。格物是去考察天地万物,致知是认知天地万物,这种认知并不是停留在外表,而是要了解它们内在的道理。理学家把格物致知称为极物穷理,认为上达天理,就要不离人伦日用,再具体一点,就是在洒扫应对进退之间。王阳明认为,“格”不是外在地去看,“格”是正,要用心去正;人都有良知良能,万物之理都在人心之中,不需要外求,而需要内省,用心中之理去规范外在之物。王阳明通过格物来印证自己内心之理的正确性,这就是致良知。他认为心外无理、心外无物,对天地万物的认识都离不开心中之理。

 

诚意是让我们的心不起邪念,破除虚妄的念头,意诚了,心就正了。“正”是平正、中正的意思,达到中正平和就是最好的状态,不偏执于一端,是为中庸之道。《中庸》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又说:“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整个格物致知的过程,不管是内省还是外求,都是要达到正心的境界,保持一种中正平和之心,就同天地的运行和万物的生长一样处于一种和谐的状态。格物、致知、诚意、正心是修身的过程,修身将其付诸实践,不只是在理论上探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修身不仅仅是理论上的问题,更是实践上的问题,我们不仅要学习了解各种道理,还要下学人伦日用。修身是把“上达”和“下学”结合起来的环节。过去儒家教育讲修身,不是光讲道理,而是要培养人的道德理念和行为规范,要求学生把懂得的道理落实到言行中去。

 

从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到修身为止,是一个“内圣”的功夫,除此之外,还要做出一番外在的事业来,也就是“外王”,即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是上连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下接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重要环节,因此《大学》总结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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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源于《中国人的人文精神》,楼宇烈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年出版,内容有删减)

供稿:敬德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