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平 王巧生 | 良知与知识关系视角下王阳明对《论语》的诠释——兼论经典诠释的边界问题(下)

时间:2025-07-24 浏览:39


三、良知之外别无知

在《答欧阳崇一》这封信中,王阳明着重解答了欧阳德关于良知与闻见之知关系的疑惑。

良知不由见闻而有,而见闻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滞于见闻,而亦不离于见闻。孔子云:“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良知之外,别无知矣。(80)

这一段是王阳明关于“良知”(德性之知)与“知识”(见闻之知)关系的重要论述。首先,王阳明阐述良知与感官经验活动的关系:良知并不是在感官经验活动中产生的,这是讲良知的根源性(来源);但是人的感官经验活动都应当是良知流行和发挥作用的结果[24],这是讲“良知”的功能性(作用);所以良知并不会因人的有限感官经验活动而影响其自身的圆满自足[25],这是讲良知的超越性(本性);但是良知又不能脱离人的日常感官经验活动,这是讲良知的现实性(品格)。紧接着王阳明以《论语·子罕》中的“吾有知乎”章来加以论证。孔子自认为无知,这里的“无知”显然不是指没有良知,而是指没有知识。王阳明将“无知”诠释为“良知之外,别无知矣”[26],实在是一种惊人的解释![27]所谓“良知之外,别无知矣”意味着一切感官经验活动都必须在良知的主导下进行,一切知识都应当是良知的产物。如果人心时刻以致良知为事,那么一切感官经验活动(多闻多见)都是在做致良知的功夫;而日常感官经验活动都不过是良知流行作用的结果,这就再次解释了“良知不离于见闻”。最后,王阳明再次引用“不知而作”章中的“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来加强论证,既然讲“择”与“识”,那么“良知亦未尝不行于其间”(81),即主导这两种行为的必然是良知[28],可见良知不能缺席人的感官经验活动。王阳明特别提醒欧阳德“致其良知而求之见闻”这种讲法不妥,因为“求之见闻”这种表述是典型的程朱格物穷理的话语,更为重要的是这种讲法容易将致良知与感官经验活动割裂开。

无独有偶,在《传习录》下卷中,还有一条语录也是探讨“吾有知乎”章。

先生曰:“孔子有鄙夫来问,未尝先有知识以应之,其心只空空而已;但叩他自知的是非两端,与之一剖决,鄙夫之心便已了然。鄙夫自知的是非,便是他本来天则,虽圣人聪明,如何可与增减得一毫?他只不能自信,夫子与之一剖决,便已竭尽无余了。若夫子与鄙夫言时,留得些子知识在,便是不能竭他的良知,道体即有二了。”(128)

在王阳明看来,孔子并非先以“知识”去应对前来请教的鄙夫,他的内心只是“空空而已”,没有什么知识。孔子只是叩问鄙夫自身的“是非两端”,这个“是非两端”源自孟子的“是非之心”,是人与生俱来的,此即王阳明所谓的“本来天则”,即良知。这种“天则”不是源于经验世界(闻见),不是后天经验所得,因此即便是圣人也不能在任何人的良知上添附一分一毫。孔子所做的工作无非就是叩问鄙夫的良知,让其良知觉醒,进而充分拓展其良知,从而达到良知“竭尽无余”的状态。如果孔子一开始只是以“知识”去应对鄙夫,那么就无法竭尽他的良知,并且更为严重的是,“知识”脱离了“良知”,完整的“道体”支裂为“二”。可见,脱离良知的“知识”,往往会阻碍良知的呈现。

王阳明两次引用“吾有知乎”章来论证良知与知识的关系,可见此章的重要性。那么此章中“有知”“无知”该如何理解?王阳明的解读是否合理?先看此章原文。

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论语·子罕》)

此章存在诸多解读难点,长期以来学界一直存在着不少分歧,主要有以下几点。

第一,“有知”“无知”的理解。有的认为“有知”是指有私意,“无知”是指无意,如皇侃曰:“知,谓有私意于其间之知也。圣人体道为度,无有用意之知,故先问弟子曰‘吾有知乎哉’也。又,‘无知也’,明己不有知知之意也,即是无意也。”[29]“有知”“无知”是指有知识、无知识,如朱熹认为“孔子谦言己无知识”[30]

第二,“空空如也”的理解。第一种观点认为“空空”是空虚、虚心的意思。但有人认为是指鄙夫的空空,如孔安国曰:“有鄙夫来问于我,其意空空然。”[31]邢昺疏曰:“空空,虚心也。”[32]有人认为是孔子空虚、无知,如黄式三曰:“空空如,自言心之虚也。”[33]焦竑认为是“孔子言己空空无所知”[34],潘重规认为“空空”是指孔子一无所知的样子。[35]黄怀信认为是孔子自谓空虚,自嘲无知。[36]第二种观点认为空空即“悾悾”,诚恳的样子。如梁章钜认为“空空”即“悾悾而不信”之“悾悾”,包咸注:“空空,悫也。”[37]“悫”即诚实貌。杨逢彬亦持这种观点。[38]

第三,“竭”的理解。孔子竭尽其所知,如孔安国认为:“我则发事之终始两端以语之,竭尽所知,不为有爱也。”[39]朱熹认为:“孔子谦言己无知识,但其告人,虽于至愚,不敢不尽耳。”[40]竭尽其诚,如邢昺认为:“此章言孔子教人必尽其诚。”[41]

笔者认为,此章的“有知”“无知”分别指“有知识”“没有知识”,孔子虽然勤奋好学,多闻多见,但并非无所不知,“吾有知乎哉”与其说是孔子谦虚,不如说是坦诚,孔子确实有很多东西不知。比如樊迟向孔子请教如何种庄稼和蔬菜[42],孔子自认为“不如老农”“不如老圃”(《论语·子路》),很显然,孔子并不是谦虚,他在这方面所掌握的知识确实比不上田农和菜农。虽然“吾有知乎”章中的“鄙夫”向孔子请教的具体问题我们不得而知,但如果所问和樊迟一类的问题,那么孔子恐怕是很难回答的。此章前两句中的“有知”“无知”是确定此章的主题,后面“鄙夫求教”的故事则是论证孔子之“无知”。“空空”与“竭”都是用来证明孔子之“无知”。“空空如也”如果理解为鄙夫的态度诚恳或内心空虚,那就与题旨相距甚远了,所以将“空空如也”理解为孔子对于鄙夫的提问心里完全没有底、一无所知的样子,更为合理。但是别人来请教你,总不能像对待学生樊迟那样两句话就随意打发,而孔子能做的就是通过“叩其两端”的方式来应对,做到这一点,孔子也已经竭尽自己的所知与所能了。

综上所析,“吾有知乎”章完全可以从知识角度进行阐述,这与孔子强调学习、注重在多闻多见上做功夫的思想是一致的,而王阳明的诠释很显然忽视了孔子思想中注重知识的向度,将“无知”诠释为“良知之外,别无知矣”,完全将此章作一道德哲学的诠释,可以说是超出了原文语境。


四、知识无关乎成圣

顾东桥在写给王阳明的书信中,坚持为程朱理学的格物穷理学说辩护,既引历史事件相质疑,又引《论语集注》中“生而知之”章尹焞的注解来证明。

故《论语》曰“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此则可谓定论矣。(59)

顾东桥认为,“生而知之”的是义理,而“学而知之”的乃是经验性的知识,后者必然要通过格物穷理的方式来获得。王阳明则从格物穷理所要成就的圣人人格这一最终目标入手,他说:

夫圣人之所以为圣者,以其生而知之也。……谓圣人为生知者,专指义理而言,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礼乐名物之类无关于作圣之功矣。圣人之所以谓之生知者,专指义理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学而知之者,亦惟当学知此义理而已。(60)

格物穷理本质上是一种道德修养功夫,这种功夫最终是要成就圣人人格,这一点在宋明理学家那里无疑是一种共识。那么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追问,究竟什么是圣人?王阳明说:“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31)他还有“心之良知是谓圣”(312)、“心之良知谓之圣”[43]的讲法。简言之,圣人的标准就是良知,能够彻底致良知,使得人心达到纯粹天理的状态,那就是圣人。至于具体知识、才能等,都与成圣无关。“学”也不是学礼乐名物之类的知识,而是学“义理”,学习这种活动本质上就是致良知。既然知识无关乎成圣,那就不必以知识去苛求圣人。在此基础上,他进而指出:

圣人无所不知,只是知个天理;无所不能,只是能个天理。圣人本体明白,故事事知个天理所在,便去尽个天理。不是本体明后,却于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来也。天下事物,如名物度数、草木鸟兽之类,不胜其烦。圣人须是本体明了,亦何缘能尽知得?但不必知的,圣人自不消求知;其所当知的,圣人自能问人。如“子入太庙,每事问”之类,先儒谓“虽知亦问,敬谨之至”。此说不可通。圣人于礼乐名物,不必尽知,然他知得一个天理,便自有许多节文度数出来。不知能问,亦即是天理节文所在。(110)

只有“天理”才是判断圣人的唯一标准,圣人“无所不知”“生而知之”都是在讲天理,亦即良知。良知就是本体,是一切经验活动的根据与原则。良知虽然澄明了,但并不能因此推论圣人就知晓经验世界中的一切具体名物制度、草木鸟兽等,因为这些都属于知识。所谓“不必知的,圣人自不消求知”,意味着那些无益于德性涵养的知识,圣人的良知自然不会去探求;所谓“其所当知的,圣人自能问人”,意味着那些应当知道的知识,圣人自然能在良知的指导下去获得。为了论证这一点,王阳明批驳了程颐对“子入太庙,每事问”的诠释。“虽知亦问”的讲法背后显然是圣人无所不知的思想,而王阳明区分“良知”与“知识”,只将“良知”置入“圣人”的内涵之中,这就彻底解决了圣人“生而知之”的问题。[44]简言之,知识无关乎成圣。尽管王阳明对“子入太庙”章的解读肯定了礼乐名物类“知识”的客观存在,但主张“知识”必然要被良知所统摄,即“知得一个天理,便自有许多节文度数出来”。然而知识如何能统摄于良知之下?这无疑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非本文所能详论。[45]


五、经典诠释的边界

通过上述分析可知,王阳明在确立“心即理”的核心观念后,批判了朱熹所倡导的即物穷理而知致的进路,重新诠释了《大学》的“格物致知”,进而对《论语》中的“多学而知”“多闻多见”“有知无知”等表述进行了重新解读。王阳明认为在多闻多见上做功夫不如在心体上做功夫,向外学习与探究所获得的知识并不是道德行为的根据与原则,人心内在的良知才是一切经验性活动的终极根据。从心学自身的体系来看,这些论证确立了良知的本体地位,将德性涵养视为一切现实经验活动的根基,对于弘扬人的道德主体性无疑具有重要价值。然而,王阳明以“良知”“天理”为核心来诠释《论语》中的“知”与“学”,将“无知”诠释为“良知之外,别无知矣”,主张“致知之外,更无学”(243),对于孔子积极倡导的“多闻阙疑”“多见阙殆”“多闻多见,择善而从”等均予以消解,显然背离了《论语》的语境,遮蔽了孔子对于学习知识的推重。

王阳明对《论语》的诠释足以引发我们思考:经典诠释是否有边界?经典诠释是否要遵循一定的规则?要探讨这些问题,我们首先要考察的是经典诠释的类型或方式。毕竟在中国哲学史上曾存在着汉学与宋学两大诠释流派,它们分别对早期儒家经典进行诠释,但又彰显出不同的诠释特征。一般认为,就这两个诠释流派的经典诠释方法而言,汉学重训诂,宋学重义理。汉学运用小学的方法,包括文字、音韵、训诂等,对经典中的字词句、名物等进行考证,追求经典原始含义的还原,体现出一种客观精神。宋学则注重对儒家经典的精神主旨、天道人道的发掘,探究微言大义,为现实生命体的生存在世提供某种根据与原则,这是一个追求生存意义与生命价值的诠释进路,体现出人的主体性精神。当然,这两个诠释流派并不是截然分开的,“汉学中存在着重训诂与重微言大义并存的情形,其重视微言大义,也就是一定程度上重义理;宋学除以重义理为特征外,亦有重训诂考辨的”[46]。那么这两个传统的诠释流派是否有各自的边界呢?换言之,诠释者在进行经典诠释的时候,不管是偏重训诂还是偏重义理,是否要遵循某种客观的规则?笔者在这里想引用景海峰教授和黄俊杰教授的研究来略加讨论。

景海峰教授指出,传统的解经学以经典文本的解释为中心,解释的目的就是使文本的内容清晰化,以便更好地理解和掌握经典所传递的意义,因而着重处理语言文字所带来的问题,同时需要划界,以便排除各种对意义确定性可能产生的干扰。由此,经典的解释活动就形成了一定的界域和自身的封闭性。这意味着传统解经学所主导的诠释活动是有边界的。但是景教授指出,在经学体系走向瓦解之后,这种传统的解经学已经难以为继了,解经学需要走向现代的诠释学。那么现代诠释学会不会导致完全忽视或违背经典原初的含义?当然这里还有更深层的问题,即经典是否存在原初含义。景教授沿用了利科《记忆,历史,遗忘》中对历史的两种划分,一是作为事件(事实)的整体,一是和事件有关的话语之整体,即历史学家对于过去的见证、叙事、解释和表象。前者是连续体,没有开始;而后者属于创造的历史,从生存论的意义上我们可以给定它一种始源性。因此,作为历史创造和叙述的经典,本身就构成一个话语系统,具有始源性和本真性。但他同时指出,经典的本真性也是一个被塑造的过程,我们不能想象回到一个静止的原点,而只能在“原初性”这个观念的理解上来构成各种各样的叙述范式。[47]其实,就本真性而言,笔者认为应该区分“经典的本真性是否存在”以及“经典的本真性能否被认知”,这是两个不同层面的问题。经典文本作为一种表达或叙述,最初叙述者想要表达的含义是确切的,是真实而又客观存在的,这就是经典文本的本真性、原初性。比如《论语》中“樊迟问稼”这一章,孔子的回答显然蕴含着他的真实想法,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必定能准确地把握这个原初含义,尽管我们仍然在使用相同的文字,但字词的读音、语义都在改变,故事中人的身份、对话的语境等信息我们掌握不完整。因此,要完全理解经典文本的真实含义,可以说困难重重。但或许正是因为这些客观困难,才使得对本真性的追寻有意义,诠释因此成为必要,对文本的不断诠释活动恰恰是文本成为经典的过程,也是经典焕发新意的过程。那么在经典的诠释过程中,诠释者是否应当受到一定的限制?

黄俊杰教授认为,思想命题一经原创者提出之后,就取得自主性,原创者无法拥有思想命题的所有权。更进一步看,虽然原创者并不能独霸思想命题的所有权,但是异代异域的解释者,在从事经典解释时也不能拥有绝对的“自由”,因为他们都不同程度地浸润在自己的时代思想氛围之中,而且他们更必须通过孔孟、朱子以及他们各自国家前辈的“诠释的权威”来印证,也在“述”与“作”之间求其平衡。[48]黄教授主要是就东亚儒家经典的诠释史而言,这是一种对诠释规律的概括。以史为鉴,那是不是可以说,即便走出了传统的解经学,如果我们在今天要建构一种新的经典诠释学,也仍然要遵循一定的规范或原则?

笔者认为,经典诠释是有边界的,当然这里的“边界”不是说诠释活动本身的有限性,而是指经典诠释应当遵守客观的原则。笔者将这种原则大致归纳为三个:一是语言学原则。这里的语言学是一个广义的概念,包括语义学、语法学、语源学、文字学、训诂学、音韵学等等。经典文本由以构成的字词句、篇章结构等都是客观的,因此经典诠释必然要遵循文字、音韵、训诂、语法等客观规律,这应当成为经典诠释的首要原则[49]。二是历史情境原则。经典文本形成于特定历史时期,经典中的人、物、事都有着特定的历史痕迹,很多观念是特定历史情境的产物,忽视历史情境,往往会做出一些错误的判断与理解[50],或枉费心力去为之辩护[51]。三是逻辑自洽原则。经典诠释必然要对经典进行全面的理解,而不是断章取义,因此诠释所使用的概念应当贯通经典本身,形成逻辑自洽。宋明新儒学作为儒学发展的新阶段,从整体上来说是成功的,因为理学家们将“天理”等范畴融贯于早期儒家经典,并建构了思想体系。

回过头来再看王阳明对《论语》的诠释。王阳明的良知学说本源于孟子,但这是否意味着以“良知”来诠释《论语》中的“知”就是合理的呢?知识与良知的关系原本不是早期儒家思想中的重要问题,德性之知与闻见之知的区分最早源于张载与程颐,然而朱熹似乎并不认为两者截然不同,正如余英时指出的,朱熹力图使儒家之“道”智识化,并且由于他的巨大影响,闻见之知与德性之知之间的差别几乎完全被人遗忘,直到王阳明的出现。[52]德性之知(良知)与闻见之知(知识)的关系是阳明心学中的重要问题,很早就引起学界的关注。熊十力曾主张致知宗阳明,格物本朱子,尝试圆融地协调两者关系。后来牟宗三提出良知坎陷自己从而转化出了别心以成就知识系统,最终将知识统摄于良知之下。唐君毅则明确分析良知与知识的四种复杂关系,以证两者之不可分离。[53]近来,杨泽波教授指出,王阳明自认为接续孟子之学,殊不知“孟子虽然继承发展了孔子的仁性,但也不自觉地丢掉了孔子的智性”,而王阳明却“并没有意识到孟子与孔子思想的差异”[54]。如果这个结论可以接受的话,那么就不难理解王阳明对《论语》的这种诠释了,而这显然客观上造成了对孔子思想中注重知识这一面相的忽视。今天我们重新审视王阳明对《论语》的诠释,更能清楚地看到其中的得失,同时也促使我们思考,中国哲学的经典诠释应该走一条什么样的道路。



本文初稿曾分别在湖南大学岳麓书院举办的“儒家的人文主义、意义世界及实践智慧——中华孔子学会2023年会暨纪念张栻诞辰890周年学术研讨会”以及南京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哲学系举办的“儒家古典学与现代中国哲学研究:经典诠释与语文学方法学术研讨会”上宣读过,承蒙学界师友指正,特致谢意。


[1]  按照王阳明自己的说法,他曾经注解过《大学》《中庸》,据《与陆原静(丙子)》记载:“所问《大学》《中庸》注,向尝略具草稿,自以所养未纯,未免务外欲速之病,寻已焚毁。”(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四,吴光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86页。本文所引王阳明诗文均据此版本,下文仅标注页码)

[2]  钱德洪在《大学问》后附的跋引王阳明的信曰:“《大学或问》数条,非不顾共学之士尽闻斯义,顾恐借寇兵而赍盗粮,是以未欲轻出。”(1072)

[3]  刘笑敢指出,王阳明的《传习录》《大学问》都是关于经典的解说和辨析,虽无形式之完整,却有内容之精深;虽无严格的注经的形式,但并非没有注经、说经之实。参见刘笑敢:《经典诠释与体系建构——中国哲学诠释传统的成熟与特点刍议》,《中国哲学史》2002年第1期。

[4]  学界很早就关注到王阳明对《论语》的诠释,如马忠杰、张宏敏:《对〈论语〉“克己复礼为仁”句的一种解读——以王阳明〈传习录〉为中心的考察》,张新民主编:《阳明学刊》(第5辑),成都:巴蜀书社,2011年;孙宝山:《王阳明的〈论语〉诠释》,《孔子研究》2014年第1期;王玉彬:《阳明心学视域下的〈论语〉诠释——以朱熹〈论语集注〉为参照》,王钧林主编:《海岱学刊》(2015年第1辑),济南:齐鲁书社,2015年;郭亮:《王阳明释经学研究》,中山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5年;牛冠恒:《圣学·心学·实学的统一:王阳明〈论语〉学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乐爱国:《王阳明对〈论语〉“克己复礼为仁”的解读及其后学的变异——兼与朱熹的解读比较》,《贵州社会科学》2020年第2期;毕景媛:《王阳明〈论语〉诠释的心学立场及本体意蕴》,《东岳论丛》2022年第3期;唐明贵:《王阳明〈论语〉诠释的“浙学”特色》,项楚、舒大刚主编:《中华经典研究》(第2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2年。另外日本和中国港台地区也有一些研究,详见孙宝山所列。

[5]  语录分条编号依据陈荣捷《王阳明〈传习录〉详注集评》,《传习录》中卷乃是书信,故同一封信中重复引用《论语》中相同的内容,只计一条。

[6]  “入太庙,每事问”两句在《论语》中重出,分别见于《八佾》和《乡党》,王阳明主要是针对朱熹《论语集注·八佾》中的注释而言,可见《传习录》只未引用《论语·乡党》一篇。

[7]  《传习录》上卷徐爱所录主要发生在正德七年(1512),当时徐爱以祁州知州考满进京,陪侍阳明半年左右。详见束景南:《王阳明年谱长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673、686页。

[8]  黄绾认为:“甲戌,升南京鸿胪寺卿,始专以良知之旨训学者。”(1559)甲戌年即正德九年(1514),王阳明43岁时已经倡导良知学说,这个说法应当比较可靠。

[9]  朱熹:《论语集注》卷三,《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7页。

[10]  孙钦善:《论语本解》(修订版),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53页。关于此章“吾与女弗如也”的理解,错综复杂,历史上有的《论语》版本可能作“吾与汝俱不如也”(《论衡·问孔》),何晏《论语集解》引包咸曰:“既然子贡不如,复云吾与女俱不如者,盖欲以慰子贡也。”《后汉书》李贤注引《论语》云:“吾与女俱不如也。”甚至还有作“吾与女皆不如也”(详见黄晖:《论衡校释》卷九,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403页)。如此一来,凡有“俱”“皆”字则“与”当作连词,意即孔子认为自己与子贡都比不上颜回。然传世《论语》版本皆无“俱”字,故关于“与”字之理解今人分成了两派。一是作连词,意即“和”,如程树德《论语集释》、钱穆《论语新解》、蒋绍愚《论语研读》、杨逢彬《论语新注新译》、黄怀信《论语汇校集释》等;一是作动词,意即“赞同”,如朱熹《论语集注》、潘重规《论语今注》、杨伯峻《论语译注》、孙钦善《论语本解》等。

[11]  皇侃:《论语义疏》卷三,高尚榘校点,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06页。

[12]  朱熹:《论语集注》卷三,《四书章句集注》,第77页。

[13]  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二十八,王星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721页。

[14]  皇侃:《论语义疏》卷一,高尚榘校点,第38页。

[15]  钱穆:《论语新解》,成都:巴蜀书社,1985年,第39页。

[16]  “多见而识之”一句应当视为“多见,择其善者而识之”的省略,这大概可以看作是俞樾所讲的“古人行文不嫌疏略”的一个例证。

[17]  潘重规:《论语今注》,台北:里仁书局,2000年,第146页。

[18]  孙钦善认为,孔子按智力、知识把人分为四等,前两等属于人性的差别,孔子认为有“生而知之者”,无疑是先天的天才论观点。后两等则属于学习态度的差别。可见孔子关于才智分等的思想,既包括先天的因素,又包含后天的因素。参见孙钦善:《论语本解》(修订版),第235页。

[19]  皇侃:《论语义疏》卷八,高尚榘校点,第433页。

[20]  朱熹:《中庸集注》,《四书章句集注》,第36页。

[21]  皇侃:《论语义疏》卷一,高尚榘校点,第33页。

[22]  朱熹:《论语集注》卷一,《四书章句集注》,第57页。

[23]  黄式三:《论语后案》,黄式三、黄以周:《黄式三黄以周合集》(第2册),詹亚园、张涅主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51页。

[24]  “见闻莫非良知之用”的字面理解是,所有的感官经验知识无不是良知的作用。但这种理解并不能真正地彰显王阳明的本意。因为一方面经验世界中确实存在着独立于良知的知识(详见下文“知识无关乎成圣”节的分析);另一方面,现实中人的感官经验活动并非全都在良知的主导下展开,否则就不存在违背良知的情形了。因此,这句话应该理解为:人的感官经验知识都应当是良知发挥作用的结果。

[25]  陈来认为,“不滞不离”是佛教常用的表述模式,“良知不滞于见闻”指良知不受见闻的局限,这是指良知本身。而“亦不离于见闻”是指致良知。参见陈来:《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71页。

[26]  王阳明在《与马子莘(丁亥)》的书信中亦曰:“良知之外,更无知;致知之外,更无学。外良知以求知者,邪妄之知矣;外致知以为学者,异端之学矣。”(243)

[27]  杨泽波教授指出,“良知之外,别无知”“良知之外,更无知”,实是惊人之语。这种说法可作两种解释:一是良知是唯一的道德根据,是唯一的“知”,除此之外,不需要其他的“知”;二是良知已包含“智性”之知,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知”。参见杨泽波:《论阳明心学存在的偏颇》,《哲学研究》2022年第3期。

[28]  这就是牟宗三所讲的,知识行为既是一行为,则致良知之教义仍可用其上,即“知识行为”亦是良知天心所自决。参见牟宗三:《从陆象山到刘蕺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81页。

[29]  皇侃:《论语义疏》卷五,高尚榘校点,第214页。

[30]  朱熹:《论语集注》卷五,《四书章句集注》,第111页。

[31]  皇侃:《论语义疏》卷五,高尚榘校点,第215页。

[32]  何晏注,邢昺疏:《论语注疏》,朱汉民整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28页。

[33]  黄式三:《论语后案》,黄式三、黄以周:《黄式三黄以周合集》(第2册),詹亚园、张涅主编,第304页。

[34]  焦竑:《焦氏笔乘》,李剑雄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273页。

[35]  参见潘重规:《论语今注》,第179页。

[36]  参见黄怀信主撰:《论语汇校集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74页。

[37]  程树德:《论语集释》卷十七,程俊英、蒋见元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585页。

[38]  参见杨逢彬:《论语新注新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70页。

[39]  程树德:《论语集释》卷十七,程俊英、蒋见元点校,第586页。

[40]  朱熹:《论语集注》卷五,《四书章句集注》,第111页。

[41]  何晏注,邢昺疏:《论语注疏》,朱汉民整理,第128页。

[42]  关于樊迟学稼的历代诠释,可以参见黄俊棚:《“樊迟学稼”诠释史》,成都: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2020年。

[43]  王阳明:《稽山承语》,转引自陈来:《中国近世思想史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628页。

[44]  按照王阳明的讲法,不仅圣人生而知之,“众人亦是‘生知’”(108),“人胸中各有个圣人”(105)。

[45]  学界对此早有关注,熊十力、梁漱溟、张君劢、牟宗三、唐君毅等新儒家学者都有探讨,详见赵卫东:《分判与融通——当代新儒家德性与知识关系研究》,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

[46]  蔡方鹿:《论汉学、宋学经典诠释之不同》,《哲学研究》2008年第1期。

[47]  参见景海峰:《从解经学走向诠释学——儒家经学现代转化的哲学诠释》,《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4期。

[48]  参见黄俊杰:《东亚儒家经典诠释史中的三个理论问题》,《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

[49]  诚然,要真正建立起这种原则确实不易,毕竟在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等研究领域仍然存在着诸多争议,以《孟子·告子上》中的“乃若其情”之“情”的训释为例,至今仍然存在着分歧,有的解为情感,与“性”相对,如赵岐、朱熹、焦循、李景林等;有的解为实、实情,如戴震、徐洪兴、杨泽波等;有的解为资质、材质,如陈蒲清、杨逢彬等。但我们不能因为存在诸多争议,而忽视特定历史时期的语言、文字、语法等方面的客观规律。

[50]  这种历史情境包括社会制度、社会结构、礼仪习俗等方面。比如《论语》中的“君子”“小人”这两个观念并不都是从道德上来讲的。杨伯峻、赵纪彬等人都有相关探讨,杨逢彬又有一些补充论证。详见杨逢彬:《论语新注新译》,第27—32页。

[51]  学界曾经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论语·泰伯》)、“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论语·阳货》)、“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论语·学而》)等做过不少辩护,不少人甚至自认为是在做正本清源的工作,其实很多诠释不过是为了捍卫诠释者心中的某种信念或价值观而已。

[52]  参见余英时:《朱熹哲学体系中的道德与知识》,田浩编:《宋代思想史论》,杨立华、吴艳红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第272页。

[53]  参见唐君毅:《中国哲学原论·导论篇》,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319—323页。

[54]  杨泽波:《论阳明心学存在的偏颇》,《哲学研究》202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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