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林:节气彰显中华文明的独特性与生命力

时间:2025-07-07 浏览:0

作者:彭林(清华大学教授、敬德书院副院长)


前言:


先哲认为,宇宙是一有规律地运动的体系,天人合一,万物一体,社会的运作,唯有遵从宇宙法则,方能立于不败之地。二十四节气乃是先民基于数千年天文观测而成,是在阴阳历的基础上,对全年的气象、寒暑、雨露、霜雪进一步细化与定位的宇宙秩序,具有“大数据”的意义,藉此对社会生活进行“格式化”处理,使之进入规范、有序的状态,对社会的稳定与发展的作用非同小可。


中国传统的历法,是以二十四节气为主体,与阴阳历、二十八宿、七十二物候等配合而成的互洽互足、美轮美奂的体系,指导中国社会生活数千年,至今犹在发挥作用,彰显出中华文明的独特性与强大生命力,值得今人珍视。


  节气与政教、文化的融合       


二十四节气规划了社会生活的网格,故历朝历代多将治国理念与典礼仪式糅为一体,形成水乳交融的形态。

 

至迟在周代,便有冬至天子于南郊祭天的大典,旨在“大报天而主日”,即广泛地报答以日为代表的大自然化生万物的恩德。《周礼》在冬至祭天的基础上加上天子夏至在北郊祭地的典礼,使两者阴阳对称。由此,冬至夏至祭天地成为后世最高的祭典。《周礼》还有“春分朝日于东郊”“秋分夕月于西郊”的典礼,乃是在春分与秋分分别祭祀日月的仪式。今日北京的日坛、月坛便是古代祭日月的遗迹。节气与致祭对象的固定关系很多,如明朝清明祭泰厉、霜降祭旗度、惊蛰祭太岁诸神等,都是其例。

 

中国以农业立国,“民之大事在农”,入春,万物苏醒,劝课农桑是国策。《国语·周语》记载,春耕之前,“阳气俱蒸,土膏其动”,天子要举行籍田礼,“王耕一墢,班三之,庶民终于千亩”。

 

节气日还是推行政教的最佳时机。历代政府从孝敬父母入手,树立博爱之心,“生事之以礼,死祭之以礼,葬之以礼”,以此提倡孝道。祭祀先祖,旨在追思与纪念,激励生者“光前裕后”,推进家族繁荣。祭祀的主要节点在清明、冬至与新年。

 

清明墓祭是生者与过世的亲人沟通的重要方式。为了使官吏有时间从容祭扫,唐朝首开清明放假的先例,玄宗时,“寒食、清明四日为假”,其后增加到七天。宋代寒食亦放七日假。宋《梦粱录》载,每至清明,“官员士庶俱出郊省墓,以尽思时之敬”。

 

冬至,是家庭祭拜之日。汉代,冬至官府要举行祝贺仪式,官员放假,商人停业,亲朋相互拜访,赠以美食。魏晋南北朝的冬至,帝王要接受方国和百官的朝贺。唐朝冬至,皇帝登歌,奏《昭和》,盛装出席各类活动。

 

陆游《辛酉冬至》:“家贫轻过节,身老怯增年。毕祭皆扶拜,分盘独早眠。”说的正是家内的祭拜。经司马光、朱熹等人的推动,宋代祠堂祭祖形成体系,而以冬至祭始祖为最重要。

 

祭祖传统,民国犹存。叶圣陶《过节》记如何在“上海弄堂房子地位狭窄”,“杯筷碗碟拿不出整齐的全套”的条件下,完成三桌祭祀;又说父辈的拜跪,“容貌显得很肃穆,一跪三叩之后,又轻轻叩头至数十回,好像在那里默祷,然后站起来,恭敬地离开拜位”,足见“祭如在”“临事而敬”的内心诚笃。丰子恺的《清明》说清明三天上坟,第一天寒食上“杨庄坟”,“茂生大伯挑了一担祭品走在前面”,大家跟他步行五六里路。正清明上“大家坟”(同族的祖坟),用两只船,整整一天。第三天上“私房坟”;说的也是族人的虔诚。冰心《寄小读者》说,清明扫墓,“也可训练小孩子一种恭肃静默的对先人的敬礼”。今日读之,朴茂之风依然感人。

 

  节气与文学  


二十四节气不仅深度契入农业、政教,亦深度契入文学创作。春生冬至时,夏尽秋分日,节气提示的暖寒、物候,总能引发人的情感变化,或喜悦,或伤感,或惆怅,或激越,诸多优秀作品由此而生。笔者以诗为例,略窥一二。

 

清明与寒食,是民间最重要的节日之一,主题是咏春,人们纵情于山水之间,徜徉于绿柳之中,流连忘返,杜牧的《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最具画面感。白居易的《寒食野望吟》,堪称境苦情真:“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垒垒春草绿。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冥冥重泉哭不闻,萧萧暮雨人归去。”乌鹊在乔木上聒噪,谁家在清明寒食节哀号?纸钱在旷野外飞舞,重重的古墓上长满绿草。棠梨花与白杨树相掩映,尽是生死离别之地。亡者在黄泉听不到生者哭声,祭奠人已在潇潇的暮雨中归去,读之,令人伤感无比。寒食节全国禁火,意在纪念介之推,韩翃《寒食》的“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句,讥讽得宠的官宦之家,寒食节依然以烛火照明。

 

韦应物《清明日忆诸弟》意境非常凄凉:“冷食方多病,开襟一忻然。终令思故郡,烟火满晴川。杏粥犹堪食,榆羹已稍煎。唯恨乖亲燕,坐度此芳年。”寒食节偏逢罹疾,清明略觉愉快;始终思念故乡,江面满是祭扫的烟火。寒食剩的杏粥还能吃,榆羹稍加煎煮。我犹离群的孤燕,在此虚度年华。

 

白露、寒露、霜降相继而来,杜甫“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是传诵至今的佳句。天气渐凉,悲秋之情顿生,感慨人生易老。元稹《白露八月节》:“露沾蔬草白,天气转青高。叶下和秋吹,惊看两鬓毛。”草上的露水泛着白色,树叶被秋风吹落,猛然发现自己的两鬓已斑白!元稹看到在晚秋中渐黄的菊色:“寒露惊秋晚,朝看菊渐黄。”邵雍写到了衰草、西风:“寒露綴衰草,凄风摇晚林。”俞桂则感受到了虽然轻微、却是寒冷的风雨:“薄薄轻轻寒露雨,微微飒飒早秋风。”

 

冬至,一方面寒冬未尽,漫漫长夜,催人愁绪,落魄潦倒之人,倍感伤怀;另一方面一阳已生,希望已经出现,令人充满期待。故此日,借时抒怀的文人墨客尤多。龙辅“冬至宵难短,孤眠恨自长”句,难耐寒衾之意,最是直白。白居易的几首冬至诗,心境都不太好,如《冬至宿杨梅馆》:“十一月中长至夜,三千里外远行人。若为独宿杨梅馆,冷枕单床一病身。”再如《冬至夜怀湘灵》:“艳质无由见,寒衾不可亲。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又如《冬至夜》:“三峡南宾城最远,一年冬至夜偏长。今宵始觉房栊冷,坐索寒衣托孟光。”

 

杜甫的冬至诗,心情也颇郁结:“年年至日长为客,忽忽穷愁泥杀人。江上形容吾独老,天边风俗自相亲。”白居易的《邯郸冬至夜》,推想家人正在谈说蜷缩在驿站的自己:“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著远行人。”梅尧臣的《冬至感怀》含泪思念慈母,感慨世道不平,自古死于九泉者,谁能随冬至之阳复生:“衔泣想慈颜,感物哀不平。自古九泉死,靡随新阳生。”

 

当然,不乏在冬至之夜抒发家国情怀者。戎昱的《谪官辰州冬至日有怀》,感叹去年夏至头戴獬豸冠在长安,今年冬至却谪官在辰州,无由报国:“梦随行伍朝天去,身寄穷荒报国难。北望南郊消息断,江头唯有泪阑干。”杜牧《冬至日遇京使》乃客居江南时所作,于冬至日逢遇某入京使,乃托他捎给长安的弟弟,尽管“旅馆夜忧姜被冷,暮江寒觉晏裘轻”,但“牛李党争”下的朝廷之危最难释怀,故有“尊前岂解愁家国,辈下惟能忆弟兄”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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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节气与社会生活      


中国人说的“过年过节”之“节”,最初是指二十四节气中的十二节,都在每月月初,是气候变换的重要节点。中国人勤劳,但亦懂得松弛有度,每每借年节之机,拥抱大自然,舒展身心,娱乐嬉戏,交游访客。如清明节,纷纷走出户外,踏青、赏花,打秋千,放风筝。杜甫《清明二首》:“十年蹴踘将雏远,万里秋千习俗同。”明徐元《八义记·宣子劝农》:“节届寒食清明。清明,西郊外步踏红青。”都是大家熟悉的诗句。

 

冬至,古代曾经做过岁首,加之时值冬闲,故成为欢聚的好机会。宋代的冬至,地位不亚新年,“至此日,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官放关扑,庆贺往来,一如年节”。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描绘了清明节日北宋都城汴梁和以虹桥为中心的汴河两岸的街市、店铺,以及郊外的热闹场景。

 

老舍先生《北京过年风俗》说,北京的年始于腊七腊八,二十三过小年、除夕,门外贴对联,屋里贴年画,成人要“蟒袍补褂四出拜访亲友,谓之辞岁”,家人叩拜尊长。“自户庭以至大门,凡是行走之处要撒上芝麻秸,谓之踩岁”。入夜家家灯火通宵,鞭炮声日夜不绝,人人都赶回家吃团圆饭。除了幼儿,没人睡觉,都要守岁,堪称是民族的狂欢节。

 

店铺打烊,正月初六才开张,人们逛天桥和听戏。元宵,处处张灯结彩,整条大街像是办喜事,有名的老铺都要挂出几百盏灯来,有一律是玻璃的,有清一色是牛角的,有都是纱灯,有的彩绘全部《红楼梦》或《水浒传》故事。男人们到亲友家拜年,女人在家中接待客人。庙会,以火神庙、白云观、大钟寺的最盛,卖茶、食品和各种玩具。小孩子特别爱逛庙会,可以到城外看野景、骑毛驴,买新年特有的玩具。庙会上有赛轿车、赛马、赛骆驼的。老舍先生笔下的旧历年的温馨与亲切,至今令人艳羡。各种时令小吃,都借着年节大行其道,如清明节的青团子、馓子,老舍先生提到的有腊八粥、关东糖、元宝汤、年糕、饺子等。

 

  “冬至——阳生”与中华民族的韧性       


中华民族历经五千多年,内忧外患接连不断,而始终不溃散,原因很多,而二十四节气昭示的大自然的阴阳转换的哲理,当是重要原因之一。

 

中国人讲阴阳,“一阴一阳之谓道”,“万物负阴而抱阳”,独阳不成,独阴亦不成,两者相互依存,相互转换,当阴发展到极盛时,一阳已生,并向阳极发展;反之亦然。周敦颐《太极图》展示的阴阳消长之理极为形象。人生都会有坎坷,甚至绝望的境遇,但绝不可轻言放弃。《易经》云“否极泰来”,天无绝人之路,“不信东风唤不回”,成为中华民族骨子里不屈不挠的民族性格。

 

冬至,是阴阳转化的重要节点,阳与春在前,转机已露,中国人深谙此中哲理,每逢此日,由衷欢呼阳生春来,杜甫《小至》:“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邵雍《冬至吟二首》:“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张伯端《冬至一阳来服》:“冬至一阳来服,三旬增一阳爻。”董其昌《长安冬至》:“子月风光雪后看,新阳一缕动长安。”皆是其例。

 

一阳初生,并非鼓励坐等胜利,恰恰相反,中国人多懂得“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练好内功的道理;坚守“有利的情况和主动的恢复,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的理念;遵奉“岁寒,而后知松柏之后凋”的格言,而在逆境中效法松、竹、梅岁寒三友。鲁迅先生说,“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秋夜》),正是极好的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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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节选自彭林《二十四节气彰显中华文明的独特性与生命力》,原文刊于《人民论坛》2024年第1期)

供稿:敬德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