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友:两宋理学家“清淡”审美理想的诗歌呈现
我们讲的“诗歌呈现”,主要指的是两宋理学家在诗歌题材、内容、主旨及表达方式等方面,所呈现出的“清淡”审美理想。通过对两宋理学家的诗歌作品及相关文献留存来分析,两宋理学家“清淡”审美理想的诗歌呈现,可以从显性和隐性两个方面来分析。 两宋理学家之“清淡”审美理想,很容易在其诗歌作品中看到其显性的呈现方式。大致而言,这些显性的呈现方式,可以看作是理学家“清淡”审美理想的自觉性表达。从其诗歌作品来看,可分三种显性表达方式: 其一,两宋理学家“清淡”审美理想的重要诗歌呈现方式,是表达对实践主体或者歌咏对象的德性境界、气度等的推重和赞许。如何平仲有诗《赠周茂叔》:“及物人心称物情,更将和气助春荣。智深大易知幽赜,乐本咸池得正声。竹箭生来元有节,冰壶此外更无清。几年天下闻名久,今日逢君眼倍明。”[1]前二句赞美周敦颐具备推己及物、洞悉人心之德,故能得万物之实际情况,此一德性品格顺物之性而化之,故人慕其德。三四句赞美周敦颐深于《周易》《乐》等儒家典籍,这里是以《易》《乐》代指六经。五六句则赞美周敦颐具有高尚品节,而呈现为德性清明的气度、境界。最后两句,则属应酬客套之语。 再如李复有诗《春日北园早起》:“雨断云犹在,风回气已明。林花含宿润,露沼散余清。喜静心常澹,居闲意寡营。流光随转盼,所向达吾生。”[2]诗作强调因“喜静”而“心常淡”“意寡营”,表达出作者安于春景而所乐在于追求“达”的人生志趣。联系李复的理学思想来看,此“达”当是以求理、践礼等以“达道”等为目的的心性存养追求。 再如林焕《题濂溪》:“我来濂溪拜夫子,马蹄深入一尺雪。长嗟岂惟溪泉濂,化得草木皆清洁。夫子德行万古师,坡云廉退乃一隅。有室既乐赋以拙,有溪何减名之愚。水性本清挠之浊,人心本善失则恶。安得此泉变作天下雨,饮者犹如梦之觉。”[3]诗作五六句突出周敦颐之“德行”乃万古之师,指出苏轼所推重的周之“廉退”仅是其“德行”之一。七八句点出周氏重要思想之所在《拙赋》与诗作《濂溪》。九十句以水性对人心,以清浊对善恶,实际上引用的是二程的学说,以“清”为德性之“用”。最后两句引用了朱熹的“梦觉”学说,希冀天下之人能够由“格物”而“致知”以入德。显然,此诗之“清”乃是推美周敦颐之光风霁月般的德性圆满境界和气象。 再如吴锡畴《竹洲重葺仁寿堂》:“抗章当日勇辞荣,三咏循陔世念轻。娱悦高堂仁者寿,壅培遗植圣之清。云涵翠葆添新荫,秋逼青琅戛旧声。故址依然成栋宇,水心题扁尚晶明。”[4]仁寿堂为吴锡畴先祖所建,叶适为之题写堂名。诗中,吴锡畴以“壅培遗植圣之清圣之清”颇有意味:一则隐含有推重先祖之德如伯夷,暗指其先祖忠于宋室之节;二则提到“培植”强调其先祖对于宋室之贡献;三则指出其先祖抗章辞官而建堂悦母,具有德性之“仁”与闲适自好之意。由此可见,此中之“清”乃是作者褒扬其先祖道德境界之意。再如刘黻《寄缪景文》:“髫年闻俊发,两岁喜相过。薄俗交游少,清淡警处多。巷深留虎迹,树老集禽窠。无计买邻住,青铜谁共磨。”[5]以“清淡”赞美缪氏之德性,希望其多多警省自己。总的来看,理学家这方面的诗作是很多的。可以说,以“清”“淡”等表达对实践主体或者歌咏对象的德性境界、气度等的推重和赞许,是理学家“清淡”审美理想在其理学诗中常见的呈现形式。 其二,重物景之“清”“淡”“清淡”之象,此“象”往往同天理、性、德等相联系。前文已经指出,两宋理学家诗歌作品中,邵雍的诗作常常述写“清”“淡”“清淡”等景物,连带而及也表达了对具有“清”“淡”等德性境界的多有表现。如张栻《路出祝融背仰见上封寺遂登绝顶》:“我寻西园路,径上上封寺。竹舆不留行,及此秋容霁。磴危霜叶滑,林空山果坠。……永惟元化功,清浊分万类。运行有机缄,浩荡见根柢。此理复何穷,临风但三喟。”[6]诗作述写秋登祝融,幽壑阴崖,苍翠清芬,宇肃而净翳,人之身心俱得以净化。诗篇最后,作者因观景而明理,赞美天地生生不已之元化发育之功,因而联想到万物由之而分清浊而万千品类滋生。反观天地生机运行,当因物而见其“根柢”亦即“天地化育”之本原。诗中“清芬”指的是秋花如兰等的芳菲之气,而“清浊”指的是万物的“气质之性”。 再如张栻《三月七日城南书院偶成》:“积雨欣始霁,清和在兹时。林叶既敷荣,禽声亦融怡。鸣泉来不穷,湖风起沦漪。西山卷余云,逾觉秀色滋。……敢云昔贤志,亦复咏而归。寄言山中友,和我和平诗。”[7]诗作因春景“清和”而书写其“生生”之意:林叶敷荣而禽声融怡,鸣泉湖风,山雪丛绿,游鱼野鹤,皆为天地发育、大化流行推重。两宋时期,其他一些理学家对此也之景象。这里的“清”当为万物之景,而“和”则为万物和悦融融之象。诗篇最后,作者表露出希慕孔门“咏而归”,以存养德性为旨归的情怀。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尾句特别点明此诗之主旨乃是大有意味的“和平”。这里的“和平”乃是心物无二、心气平和而涵育、存养心性之意。 再如许月卿有诗《闲赋》:“老大天谙练,殷勤月往还。岩峦有奇操,泉石亦清淡。隔浦飞秋叶,开窗看夕山。天心端正月,潭水夜深参。”[8]天、月、山峦、岩石之“清淡”,正是实践主体内心的写照。作者保有“清淡”之心性,其目的乃在于“深参”天理。此诗说明许月卿理学受到了佛教禅宗的影响。与张栻、许月卿诗作类似,朱熹、彭龟年、杨万里、刘黻、王柏、吴泳、丘葵等人,亦写有不少以“清淡”审美理想来选取物景及连带而及“言理”的诗作。总的来看,两宋理学家的以“清平”“清淡”“清池”“清泉”“清冷”“清芬”“清白”“清香”“清和”“清明”等审美标准而书写景物,表现出理学旨趣、理学思理的巨大影响。 其三,以“清”“淡”或者“清淡”来论诗,或者理学家的诗歌表现出来“清”“淡”“清淡”等风格特征。前文提及理学家论陶渊明、孟浩然、韦应物等人诗歌风格时,往往以“清淡”审美理想为标准,并分析了其中的若干论述。从中可见,理学家十分重视“清淡”之美的诗歌追求。实际上,理学家的相关论述和诗歌作品中,还有不少这方面的文献记载。如吴锡畴《还友人诗卷》:“坛荒杜陵后,何以续诗名。千里江山秀,一襟风露清。淡中无浅短,豪处有和平。细读松间集,如闻雅奏声。”[9]诗篇推扬作者具有“清”美胸襟,诗风为“淡”而“无浅短”,具有既“豪”且“和平”的风格。显然,此中之“淡”为符合儒家审美理想的“中和”“和平”与德性的美好、圆满等境界之意。 除此之外,一些诗话、诗论中,也以“清淡”“淡”“清”等论及理学家的诗作。如《围炉诗话》:“刘屏山、朱韦斋诗最可喜。……屏山绝句云:‘偶临沙岸立多时,淡淡烟村日向低。幽事挽人归不得,一枝梅影浸澄溪。’乔谓绝似杨诚斋清淡诗。”[10]认为刘子翚“偶临”诗与杨万里“清淡”诗相似。可见,《围炉诗话》认为杨万里一些诗属于“清淡”诗。《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也提及吴芾等数人诗风具有“清”“淡”等特征。如在吴芾《湖山集》下云:“退闲者十有余年,年几八十,乃渐趋平淡。和陶诸诗,当作于其时,亦殊见闲适清旷之致。集中有《寄朱元晦》一诗曰:‘夫子于此道,妙处固已臻。尚欲传后学,使闻所不闻。顾我景慕久,愿见亦良勤。’是其末年亦颇欲附托于讲学。然其诗吐属高雅,究非有韵语录之比也。”[11]吴芾与朱熹等理学家多有唱和应酬,可视作理学诗人。其晚年诗作趋于“平淡”。在林季仲《竹轩杂著》下注云:“《庚溪诗话》称季仲颇喜为诗,语佳而意新。今观所作,虽边幅稍狭,已近江湖一派。而笔力挺拔,其清隽亦可喜也。”[12]强调林季仲诗作具有“清隽”之风。在许景衡《横塘集》下云:“至其诗篇,乃吐言清拔,不露伉厉之气。”[13]指明许景衡诗作有“清拔”之风。在刘黻《蒙山遗稿》下云:“其诗亦淳古淡泊,虽限于风会,格律未纯,而人品既高,神思自别。”[14]说明刘黻诗作具有“淳古淡泊”之风。上述数则可见,一些理学家的诗作风格具有“清淡”之美的特征。 两宋时期,理学诗人的“清淡”审美理想,可能影响到他们的景物诗撷取选择。两宋理学诗人重写景而少抒情诗作,在写景诗中选取的景物往往是比较简单的景物,明显不是如文人诗那样追求以优美、精致的物象来建构诗境。如程颢有诗《盆荷二首》之二:“衡茅岑寂掩柴关,庭下萧疏竹数竿。狭地难容大池沼,浅盆聊作小波澜。澄澄皓月供宵影,瑟瑟凉风助晓寒。不校蹄涔与沧海,未知清兴有谁安。”[15]所咏之物乃是盆荷,连带而及书写盆荷所在之环境:柴门与几竿疏竹。作者以寥寥数物而起兴,所表达的主旨并非是描摹景物,而是借以抒发自己安于日常生活、定止心性的态度。 再如张九成有诗《题竹轩》:“听说竹轩趣,清幽尽此房。春禽一声杳,夏簟五更凉。落雪鸣寒玉,啼螀泣古簧。因君诗意到,欲罢不能忘。”[16]诗中景物只有春禽、夏簟、落雪、啼螀,除了夏簟是从感受角度来写外,其它与春、秋、冬相关的三物是从其声音来写的。这样,诗篇立足人的感受(触觉与声觉)来书写竹轩所处环境,诗篇因之具有了灵动之美。 再如张栻有诗《和宇文正甫探梅》:“天与孤清逈莫邻,只应空谷伴幽人。千林扫迹愁无那,一点横梢眼便亲。顾影莫惊身易老,哦诗尚觉句能新。几多生意冰霜里,说与夭桃自在春。”[17]南宋时期,包括理学诗人在内的士人咏叹梅、竹等成为流行的风尚。张栻此诗,颇能代表理学诗人的写作视角:一二句抒写梅之孤清之德颇与幽人相近,三四句写严冬万物凋零之际,唯有雪梅横梢吐露,使人倍感亲切。最后两句则转写冰霜之中梅花所呈现出的天地生生不已,正是天德之显露,昭示着繁花季节马上就要来临了。张栻诗篇中所及之内容极少,只有梅与赏梅之人而已,但所表达的诗旨却极为深刻。 理学诗人的上述诗作中,所咏及之物数量少且诗作内容简单的特征,虽不能说一定是受到了其“清淡”审美理想的影响,但至少应与之有关。因为“清淡”之审美理想的影响,才会在选取景物时趋向于简单。反过来看,也唯有简单才会造成“清淡”的审美效果。 两宋时期,理学诗人的“清淡”审美理想,也可能对他们的诗歌主题选择产生了影响。理学诗人的诗歌主题,注重明理、言道等理学内容,而对于社会重大政治问题等方面关注较少。关于这一点,其原因当然并非只是受到理学诗人“清淡”审美理想的影响。两宋时期的国家矛盾、民族矛盾以及政治制度、理学家文道观念等,都是重要因素。理学诗人的“清淡”审美理想,仅是其中的一种因素而已。举例来讲,南宋理学家赵鼎、李光、周必大、杨万里、度正等作为彼时影响极大的诗人、干吏,在其诗作中却很少涉及社会重大政治问题。周旋于党争,避祸于朝政,自然是这些人物的明智之举。但彼时理学人物推崇“清淡”之审美理想,亦应是其原因之一。 本文研究结论是:两宋理学家崇尚“清淡”的理学观念,以及在诗歌创作和诗学评价中所体现出来的“清淡”审美理想,是兼有理学实践主体身份和诗歌创作主体身份的理学家诗人,“德音清和”德性境界追求与其诗歌“清风”风格追求相融合的产物。在理学家诗人的“清淡”审美理想的生成和发展历程中,历史文化传统、理学传统与宋代诗学传统,互相交融而汇成了理学家的这一重要审美理想。理学家的诗歌创作实践,忠实地反映出理学家的这一审美理想。从这个意义上讲,理学家的“清淡”审美理想,对于理学诗的风格、面貌等特质的生成,具有一定的影响。 参考文献 [1]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5067页。 [2]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2454页。 [3]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6039页。 [4]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0409页。 [5]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0703页。 [6]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7871页。 [7]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7833页。 [8]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0535页。 [9]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版,第40405页。 [10]《围炉诗话》卷五,载郭绍虞编《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637页。 [11]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362页。 [12]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365页。 [13]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354页。 [14]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405页。 [15]程颢、程颐著,王孝鱼点校:《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79页。 [16]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0005页。 [17]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7898页。 (本文来源于《敬德书院学刊》<2025春刊>))
供稿:敬德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