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記》《論語》文本對讀芻議 ——以《樂記》篇為例(二)

时间:2019-03-18 浏览:362

二、《樂記》解讀《論語》舉例

       收入《小戴記》的《樂記》篇在漢儒劉向《別錄》中為單獨一類,對理解《論語》文句有獨特的價值。據《漢書·藝文志》,《樂記》原屬“樂類”古書的一部分,與屬於“禮類”古書的《禮記》不盡相同,但都可以歸入古《記》。

       陳戌國先生說:“從現存《樂記》的內容可以判斷:它有可能出自七十子後學或其門人。”其實,《樂記》和其他《禮記》篇目一樣,也是“孔子門徒共撰所聞以為記”,然後經過“後人通儒”所編定。具體是何人所作,迄今為止的說法都只是推測。從先秦古書的綜合考察可以發現,七十子的思想傾向大體是相近的,雖然他們的主張並非完全一致,但不宜用戰國晚期儒家分派之論解釋戰國中期之前的孔門後學,《樂記》作者問題尤其如此。

       今本《樂記》是劉向從原本《樂記》二十三篇中選編十一篇加工成一篇的。據鄭玄《禮記目錄》所引劉向《別錄》,今本《樂記》僅含原本《樂記》十一篇,各篇篇題分別為《樂本》、《樂論》、《樂施》、《樂言》、《樂禮》、《樂情》、《樂化》、《樂象》、《賓牟賈》、《師乙》和《魏文侯》。其他失傳的十二篇,分別是《奏樂》、《樂器》、《樂作》、《意始》、《樂穆》、《說律》、《季札》、《樂道》、《樂義》、《昭本》、《招頌》、《竇公》。從篇題來看,《樂記》可以分為兩類:一是隱括大義之篇題如《樂本》,一是取篇首詞之篇題如《賓牟賈》,後者成書可能比前者要早。至於,劉向舍去後十二篇而取前十一篇的詳情(今本《樂記》稱“章”),有待進一步研究。

a9af3534e404127f950fff8204254d40.jpg

        《論語》、《樂記》的文本對讀,漢以來已有關注。比如,《樂論》章云:“禮樂之情同,故明王以相沿也。”鄭玄注引孔子語:“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此章另一處云:“五帝殊時,不相沿樂。三王異世,不相襲禮。”鄭玄注謂:“言其有損益也。”鄭氏注後句,雖未再引孔子語,但兩注均出於《為政》篇“子張問十世可知也”章之義。反過來,當然也可以利用《樂記》這兩句來解讀《論語》此章。我們認為,“子張問十世可知也”章大體有三層語脈:一是孔子所言實為“禮樂”,而不是單講“禮”;二是孔子強調禮樂本諸人情,情同禮樂同,故可以幾代相沿襲;三是孔子據“相沿”與否認定,三代禮樂可以恢復。漢儒孔安國、馬融之注均以“三綱五常”、“文質三統”為說,似與孔子語脈和原意不盡相符,不如《樂論》章之說切實。如果立足於禮樂語脈,《樂記》的對讀價值值得珍視。下面再舉八個例子,加以說明:

      例1,《學而》云:“有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

       案:此章解釋大致有兩種意見,由此也形成兩種不同的句讀。一種意見認為,此章只講“禮之用”而沒有講“樂”,可參考孫欽善先生的意見,此不詳敘。另一種意見認為,此章實際上是講“禮樂相須”之道,筆者同意這種說法。南朝梁皇侃《論語義疏》化引《樂記》為證,宋邢昺《論語注疏》進一步引述相關文字,可惜學界多不是之。然而通觀《樂記》諸章,凡言“和”多指樂、凡言“節”多指禮,這種情況具有普遍性。比如《樂本》章云:

       “是故先王之制禮樂,人為之節。……禮節民心,樂和民聲,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禮、樂、刑、政,四達而不悖,則王道備矣。”

       此段主要講禮要節制、樂要平和才是“先王之道”。再比如,《樂論》章先舉“禮樂之事”,接著講“民治行”、“禮行”之類,最後總結說:

       “大樂與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和,故百物不失;節,故祀天祭地。明則有禮樂,幽則有鬼神。如此,則四海之內合敬同愛矣。”

        此段主要講大樂同和、大禮同節,禮樂、和節對舉實乃常例。合而觀之,“禮之用和為貴”章也應該屬於禮樂對舉。至於“先王之道,斯為美”一句,在《大戴記·虞戴德篇》有相似句子,應為當時的熟語,有子傳述孔子之語。檢《樂論》章云:“先王之道,禮樂可謂盛矣。”此所謂“先王之道”,亦即禮樂相須之道。而“斯為美”的“斯”,指“禮之用,和為貴”,對應即為“禮樂”。

ad0874c14f2c84bd2909808398c61bbb.jpg

       例2,《公冶長》云:“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聞,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

       案:此章歷來解說不一,各家主要著眼於“性與天道”的含義和子貢為何不得聞兩個問題。多數學者利用《中庸》和《易傳》來解讀“性與天道”,將“文章”理解為典籍或者威儀文辭,將“性與天道”理解為命運、天人性命之類。筆者認為,利用《樂記》對讀《論語》此章,會有新的認識。比如,《樂論》章云:

       “故鐘鼓管磬,羽籥干戚,樂之器也。屈伸俯仰,綴兆舒疾,樂之文也。簠簋俎豆,制度文章,禮之器也。升降上下,周還裼襲,禮之文也。故知禮樂之情者能作,識禮樂之文者能述。……”

       此所謂“制度文章”屬於禮器的形制飾貌。孔子嘗謂子貢為“瑚璉”一類的禮器,指的是禮器的器形和功用,我們懷疑孔子與子貢經常討論禮器及相關問題。因為所聞孔子的“文章”言行為多,故子貢在《論語》中多次表彰孔子的禮樂之風。再檢《樂記》諸章,文中涉及“性與天道”的地方比比皆是。比如講“性”,《樂本》章云:

       “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

      “樂必發於聲音,形於動靜,人之道也。聲音動靜,性術之變盡於此矣。”

比如講“天道”,《樂禮》章云:

      “明於天地,然後能興禮樂也。”

      “樂著大始,而禮居成物。著不息者天也,著不動者地也。一動一靜者,天地之間也。故聖人曰禮樂云。”

        如果聯繫孔子向老子、萇弘學禮樂之事,所謂“文章”當指禮樂,而所謂“性與天道”則是指禮樂之本原。作為禮樂本原的“性與天道”是什麼呢?用《陽貨》篇“天何言哉”章的話來講,天道即是“四時行焉”、“性”即“萬物生焉”,反映了孔子師弟的宇宙生成觀、自然人性論。

cda0ca10dc4c2fbc2062815a9bae4a92.jpg

       例3,《泰伯》云:“子曰:‘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

       案:此章是講孔子教學的內容過程,還是講自我學習和修養,看法不一。“興於詩”、“立於禮”比較好理解,而“成於   樂”的“成”卻需要加以說明。漢儒包咸注云“成性”,故後人謂“成於樂”是指“人格完成的最終階段即是音樂”。其實,此說仍有未安。《樂禮》章云:

       “王者功成作樂,治定制禮,其功大者其樂備,其治辯者其禮具。”

        此言王者功成才作樂,北宋周諝已云:“立於禮,故禮制於治定。成於樂,故樂作於功成”。後來,朱熹亦沿其說,頗有見地。“成”本指樂舞一段的結束,《八佾》篇云:“子語魯大師樂,曰:‘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從之,純如也,白如也,繹如也,以成。’”所謂“以成”,亦是一段樂舞之成。《賓牟賈》章引孔子云:

       “夫樂者,象成者也。總干而山立,武王之事也,發揚蹈厲,大公之志也;《武》亂皆坐,周召之治也。且夫《武》,始而北出,再成而滅商,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國昌疆,五成而分,周公左,召公右,六成復綴,以崇天子。夾振之而駟伐,盛威於中國也。分夾而進,事蚤濟也。久立於綴,以待諸候之至也。”

        此段話出自孔子,“成”是用樂舞之成來表征王者之功,在“興於詩”章中表示學成、事成、禮樂成。如果再看《大戴禮記·衛將軍文子》,文子問子貢云:“吾聞夫子之施教也,先以詩,世道者孝悌,說之以義而觀諸體,成之以文德。”此言應該也是興詩、立禮、成樂之謂,“成之以文德”即是“成於樂”也。

048b70b24e9e0cc7ecb94a51a2d6250f.jpg

        例4,《子罕》云:“子曰: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 

        案:此章講正樂之事,向來有正樂章和正樂音兩說。筆者以為,講詩必包樂,講樂必包詩,二者不可分離,《雅》、《頌》兩類尤其如此。檢《樂化》章云:

      “先王恥其亂,故制《雅》、《頌》之聲以道之,使其聲足樂而不流,使其文足論而不息,使其曲直、繁瘠、廉肉、節奏足以感動人之善心而已矣,不使放心邪氣得接焉。是先王立樂之方也。”

        此段是講先王如何拔亂反正,與孔子正樂之舉頗相類。《樂化》章又云:

      “故聽其《雅》、《頌》之聲,志意得廣焉……故樂者天地之命,中和之紀,人情所不能免也。”

       此段講到《雅》、《頌》的功效,故孔子正樂有“從周”之志。孔子“自衛反魯”在魯哀公十一年(公元前484),當時“鄭衛之音”盛行,今樂亂古樂也。孔子反魯後試圖恢復先王古樂,以《雅》、《頌》之樂教化天下。據虞萬里先生的研究,“從春秋、戰國引《雅》、《頌》比率高於《風》詩,到引《風》詩比率之逐漸提高,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認為是《詩》之政教意識逐漸淡化的過程”。所謂“《雅》《頌》各得其所”,並非只是指樂章和樂音的匡正,更多的是指要恢復雅頌的政教功能即先王作樂之本原。

        例5,《衛靈公》云:“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案:此章向有兩說,一種意見將其視同於老莊之“無為”,然多數人的意見還是認定堯舜之“無為”指的是立身正或者任官得人。筆者認為,此章的關鍵是“無為”和“恭己”兩詞。為者,作也。舜之不作,以“《韶》繼也”(《樂施》章)為著例,孔子贊嘆其“述而不作”。前賢引群書以證,比如《中庸》有云:“君子篤恭而天下平。”篤恭即恭己,正南面即天下平。又檢《樂論》章云:

       “大樂必易,大禮必簡。樂至無怨,禮至則不爭。揖讓而治天下者,禮樂之謂也。暴民不作,諸侯賓服,兵革不試,五刑不用,百姓無患,天子不怒。如此,則樂達矣。合父子之親,明長幼之序,以敬四海之內。天子如此,則禮行矣。”

         此處“揖讓”即是“恭己”,“治天下”即是“正南面”,故此章意蘊也是樂達禮行之謂也。

2eecd3364c02c911fb589b5ed25adf1d.jpg

       例6,《衛靈公》云:“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

        案:此章是孔子禮樂理想的集中體現。前一句所講是四代禮樂,特別推崇帝舜古樂《韶》樂,可以通貫古今也。《樂施》章云:“觀其舞,知其德”,《左傳·襄公二十九年》所載季札論《韶樂》亦云“德至矣哉”。孔子推崇舜德,這一章可與“無為而治者其舜也歟”句相發明。學界多據清儒俞樾的意見和定州漢簡文字,將“舞”解作“武”(即武樂),其說未安。錢穆先生以為“此言樂,舞者樂之成”,孫欽善先生亦從此說。後一句則講今樂的情形。《樂本》章云:

       “鄭、衛之音,亂世之音也,比於慢矣。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誣上行私而不可止也。”

         反過來說,治世之音則《韶》樂也。所謂“誣上行私”,即指“佞人”也。《魏文侯》章云:

       “鄭音好濫淫志,宋音燕女溺志,衛音趨數煩志,齊音敖辟喬志。此四者,皆淫於色而害於德,是以祭祀弗用也。”

此言雖出自子夏,然亦承孔子而來,直接講“鄭聲淫”,似類《論語》之演義也。

       例7,《陽貨》云:“子曰:‘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

       案:此章字面上沒有疑義,孔子表達了只懂禮器、樂器還談不上懂禮樂的立場,不過孔子意指仍然不清楚。欲知其詳,亦 可對讀《樂記》。比如《樂情》章云:“樂者,非謂黃鐘大呂、弦歌干揚也,禮之末節也,故童者舞之。鋪筵席,陳尊俎,列籩豆,以升降為禮者,禮之末節也,故有司掌之。”前賢利用此段與這一章對讀,禮樂之器是末事,儀節聲音也是末事,都不是禮樂本身。筆者以為,《樂記》中另有兩章也值得重視。《樂本》章云:

       “禮以道其志,樂以和其聲。”

       此句恐怕指禮樂所要達到的旨趣和境界。《樂禮》章云:

     “樂著大始,而禮居成物。著不息者天也,著不動者地也,一動一靜者,天地之間也。故聖人曰禮樂。”

       此段進一步講,禮樂之本原在於天地動靜。此章或許也是對子貢所言,子貢從孔子處只聽講“文章”而未能聽講“性與天道”。

474d6021d5073b74fd644384f01282a0.jpg

       例8,《陽貨》云:“子曰:‘予欲無言。’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案:此章字面意思不難理解,但是錢穆先生所謂“為何孔子無端發欲無言之嘆”卻是歷久彌新的問題。一種意見認為,孔子針對子貢善言辭而激其進於德行;另一種意見認為,孔子對於當時政治很失望而發感嘆。例2已述,此章講的應該是禮樂之本原,而這恰恰是孔子不願主動與子貢談到的。《樂禮》章云:

       “地氣上齊,天氣下降,陰陽相摩,天地相蕩,鼓之以雷霆,奮之以風雨,動之以四時,煖之以日月,而百化興焉。如此,則樂者,天地之和也。”

        鄭玄注謂“百化,百物化生也”,其實就是“萬物生焉”。此段文字從樂之本原處入手,以天地之氣來講四時運化,以致於天地之和。《樂化》章又云:

     “天則不言而信,神則不怒而威,致樂以治心者也。”

       此講“天不言”在於有“信”,“四時行”、“百物生”即是天之“信”。《師乙》章引師乙答子貢曰:

      “夫歌者,直己而陳德也,動己而天地應焉,四時和焉,星辰理焉,萬物育焉。”

       此從歌之言志處入手,來講天地之應、萬物興育。《樂情》章又云:

      “是故大人舉禮,則天地將為昭焉。天地訢合,陰陽相得,煦嫗覆育萬物,然後草木茂……樂之道歸焉耳。”

       合而觀之,孔子將天地化育看作禮樂之本原,而又不願與子貢講“性與天道”。

      《樂記》之作雖晚於《論語》,但卻有助於對讀《論語》文句的語脈和原意。《論語》中論樂部分,楊儒賓先生收集共21章,其他與論樂有關的章節也還有不少。綜上所述,禮樂語脈的背後似乎多在討論“性與天道”,《樂記》的宇宙生成觀、自然人性論與《論語》頗為切合,而自然人性論正“是先秦思想的主流,也是先秦儒家的主流”。 


供稿:敬德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