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字经》:一篇劝学文献

时间:2019-12-12 浏览:533

说及《三字经》这篇流传千古、家喻户晓的传统启蒙教材的内容,人们往往说它分为六个部份或六段,每一个部份都有一个中心,每个段落都有一个主题。但它整篇的中心是什么,全文的主旨何在,则没有人说及。实际上,这一关涉《三字经》性质的问题,对于了解这篇被称作“蒙学之冠”的文献,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一般说来,现今人们关于六个段落的划分和大意的归纳,基本符合《三字经》的实情。但如果只是停留于此六个部分的逐一介绍,即便每个部分都非常准确,显然还是不能契尽《三字经》的本旨,而犯了如同盲人摸象一样的错误。实际上,这六个部分并不是各自独立的,而是有着内在联系的,或者说,这六个部分有着一致的指向。《三字经》全文有一个主旨,一个灵魂,这就是劝学,也就是劝导人们学习的意思。直言之,《三字经》就是一篇劝学文献。

《三字经》第一部分讲教育和学习对一个人成长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是从人性开始的。实际上,中国古代教育家在谈论这个问题时,无一例外地都是从人性问题开始的。最有代表性的是孟子和荀子,他们分别是性善论和性恶论的代表,尽管对人性的认识截然相反,但他们殊途同归,都得出了教育重要和必要的结论。在孟子看来,“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孟子•告子上》)而且,人人都有的同情心、羞耻心、恭敬心和是非心,不是外在赋予的,不是后天形成的,而是人天生的、固有的。人的善良本性虽然与生俱来,但并不能永远保持。由于外在环境的影响、物欲的熏染,人的善良本性就会逐渐发生变化,就会走向迷途或走失。教育的意义和作用,就在于对这种先天的善性存而养之,扩而充之,使其发扬光大;在善性迷失时,把它寻找回来,恢复它的本来面貌,这就是所谓“求放心”。与孟子的主张相反,荀子认为人性是恶的,人人都有“好利”、“疾恶”、“好声色”的天性,结果导致了“争夺”、“残贼”、“淫乱”的发生。人好比野兽,要靠礼制的锁链把他捆住,才不致噬人;要日积月累地养成守礼的习惯,才会消除兽性。人性最终之所以表现为善,那是人后天努力的产物,是教养的结果。按照荀子的说法:“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荀子•性恶》)“伪”就是人为,就是教育。教育的作用就是“化性起伪”,就是变化先天的本性,兴起后天的人为。善良本性的保持、光大需要教育,恶的人性的驯化和禁锢更是离不开教育,孟荀就这样从截然相反的起点,走到了完全一致的终点。此后的思想家和教育家,大都依沿孟荀,展开教育必要性的论述。

很显然,《三字经》承袭的是孟子的思想,开篇就说“性本善”。主张人性善良的《三字经》,依照孔子和孟子的说法,主张“习相远”,认为一个人受到不好的外在环境的影响,善良的本性就会发生变化,只有通过教育才能阻止这种变化,才能挽回已经发生的变化。“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用反问的语气、精练的格言和警句,进一步强调教育的重要性和学习的必要性。接下去的内容,讲的则是教育的原则和方法,如“教之道,贵以专”。再就是以孟母教子和五代窦禹钧教成五子的事例,说明父教师严的意义。

《三字经》不仅劝导人向学,而且指出了具体的学习内容;不仅指出了具体的学习内容,而且这部分篇幅特别大。由于这一部分内容过大,甚至与前后严重不平衡,以至于很多人简单地把它的内容逐一论列,使得长期以来,人们对《三字经》的性质也就是它是一部什么样的书认识不清。

《三字经》劝导人们学习的内容,依次分别是孝弟、知识见闻、儒家经典、诸子、历史五个方面。

传统启蒙教育以养成儿童良好的行为习惯为目标,对蒙童进行道德伦理教育,一直是传统启蒙教育的核心内容。但《三字经》在这方面着墨不多,只是强调了传统道德的根干“孝悌”,而且只是分别举列了孝和悌的一个例子,这就是“黄香温席”和“孔融让梨”。这两个事例一方面具有贴近日常生活、亲切可行的特点,另一方面8岁的黄香和4岁的孔融,也适合做刚进学接受启蒙教育学童的榜样。《三字经》极少伦理道德的说教,而主要以知识的传授为主,使得这篇文献具有跨越时代的生命力,以至于时过境迁之后,传统的伦理道德日渐陈腐之时,它也依然能成为人们学习传统文化知识的有效入门书。

“一物不知,儒者之耻。”中国古代学人有追求博学的传统,为了方便记忆,往往将各种知识“以数为纲”编排。用这种体例编纂的图书,以和《三字经》差不多同时成书的《小学绀珠》最为著名。所谓的“以数为纲”编排,就是用数字式的题目对知识的主题作出提示性概括,然后详细列出知识内容。数字式的题目如“三才”、“三光”、“四时”、“五行”、“六谷”、“六畜”、“七情”、“八音”、“九族”、“十义”等,简单明了,便于记取。《三字经》还将相关的知识,巧妙地组织在正文中,如“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这些内容,是中国传统知识浩瀚海洋中的一粟,但也是最常见、最有必要首先掌握的基础知识,具有举要的性质。有必要指出的是,《三字经》说到了“三纲”、“五常”,如“三纲者,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曰仁义礼智信此五常不容紊”,但并不像一些人所指斥的那样,《三字经》是在宣扬三纲五常,而是告诉人们什么是“三纲”,“五常”的具体内容是什么。

所谓经典,是为一个民族的文化奠基的著作,是塑造一个民族性格和气质的著作,对于一个民族人们的语言、思想和行为来说,具有示以准绳、匡其趋向的意义。我们民族的经典,是哺育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书,是那些有效性不限于一时一地、历久弥新、具有超越时代生命力的书。以劝学为旨归的《三字经》,在说及学习的内容时,自然不会遗漏经典。《三字经》关于经典的学习,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强调经典的学习,要遵守循序渐进的原则,“《小学》终,至《四书》”、“《孝经》通,《四书》熟,如《六经》,始可读。”后一种经典的学习,要以前一种作条件,为基础。二是《三字经》作者视野开阔,没有把学习的范围局限于几部儒家典籍之上。除了《小学》、《孝经》、《四书》和《五经》等儒家经典之外,也号召阅读荀子、扬雄、文中子以及老子、庄子“五子”的著作。

《三字经》通过述列历代王朝更替,具体说明了历史学习的内容。通过用歌诀的方式,让初学者记住历代王朝及重大事件,是传统启蒙教育中历史教学的一贯方式。《三字经》用较大的篇幅,讲述了王朝兴替、历代变革,一部中国史的基本线索尽在其中。人们称《三字经》是一部“袖里《通鉴》”,说它是一部高度浓缩的、袖珍本的中国通史,就是针对这部分内容而言。由于王朝不断更替,《三字经》有必要在朝代变革之后,继续利用它有效的形式,进一步充实和完善内容,以适用变化了的时代。所以,后世人们对《三字经》的改编、增补最多的,也集中在这一部分内容。

在较为详细地说明了学习的内容之后,《三字经》最后列举了各式各样人的勤学故事。在这些事例中,有不耻下问的“圣人”孔子,有持续研读《论语》并用于经国济民实践的贤臣赵普;有家庭极其贫穷、因陋就简学习的路温舒、公孙弘,有“囊萤映雪”的车胤和孙康,有在艰苦条件下勤学不辍的朱买臣和李密,有悬梁刺股、警心自励的孙敬和苏秦,有27岁始发奋读书的苏洵,有82岁才考中状元的梁灏,更有7岁的李泌和刘晏、8岁的祖莹,还有蔡文姬和谢道韫这样女子。这里有圣人,有重臣,有平民,有富豪,有老人,有小孩,有男人,有女人。《三字经》这里之所以殷切来回,反复致详,不过是要以此说明无论男女老幼,也无论你富贵贫贱,都有学习的必要,都不能以任何借口规避学习。这样广为举列事例的做法,既能教授历史知识,也能激劝学童,而且与开篇相呼应,使得全文劝学的主题更加凸显和鲜明。

《三字经》成篇于元朝初年,出于宋朝遗民之手。它之所以以劝学为主题、不遗余力地号召人们学习,这是因为那个时代的风习使然。在宋朝,由于以下原因,使得读书学习成为全社会的普遍风气。

宋朝初年,针对唐朝科举考试中普遍存在的行卷与温卷、公荐和通榜等考场外的因素,实行了一系列革命性的改革。废除了行请托之实的所谓“公荐”;实行殿试,皇帝最后把关,抑制权贵子弟升进;实行琐院,一直到考试结束之后,考官才能出院;又对考官及相关官员的子弟、亲戚乃至门客,另派考官,另设考场,对他们另外进行考试,即“别头试”;特别是糊名和誊录的实施,有效杜绝了场屋之私。“惟有糊名公道在,孤寒宜向此中求。”(《中兴小纪》卷二十八)这些制度的实行,确保了科举制度的公平和公正,使得科举制度所标榜的“一决于文字而已”、“一切以程文为去留”成为现实,使得这一制度“无情如造化,至公如权衡。”(《文忠集》卷一一三)也使得“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夜之间完成由平民向官宦的变化成为可能。

此外,印刷术的发明及广为使用,大大降低了上学读书、科举应考的成本。在科举时代读书,完成应举所必修的学业,所费并不是很多。除了日常的衣食之外,再就是几部有限的儒家经典和程文墨卷。宋代日渐普及的印刷术,印行举业所需基本书籍的商业活动的繁盛活跃,大大节省了学习的成本,降低了进学的门槛,减轻了读书的负担。除特别穷困的家庭之外,一般农家子弟跨越这道门槛并不特别困难。尤其是以一个家族的力量,集中供应一个天资聪颖的“读书种子”时,真正因为缺少财力支持而中途夭折的情形就更加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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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为读书并通过科举考试而做官,可以迅速获得经济利益和政治特权,一夜之间改变改变个人乃至整个家族的命运。而要完成这样的跨越,所需要的不过是用勤苦叩击学问,并以学问来打通通向权力之门的坚毅决心。这样,宋代读书风气很盛,应举人数极多,而劝学的篇什也如雨后春笋。在众多的劝学篇章中,以宋真宗的《劝学文》最为典型。“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诸儒注解古文珍宝前集》卷之上)这既是最高统治者劝诱人们埋首书本可以获致功名利禄的许诺,也是一旦及第之后迅即获得经济利益和社会地位的真实写照,既是全社会在科举的激励下以读书为至上、积极向学的形象反映,也是士子勤学不怠的动力所在。这与《三字经》中的“扬名声,显父母,光于前,裕于后”异曲同工。《三字经》结尾部分强调的“人遗子,金满籯,我遗子,惟一经”,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的。

除此之外,宋代其他劝学篇目也都流传很广,如仁宗皇帝的《劝学谕》这样说:“朕观无学人,无物堪比伦。若比于草木,草有灵芝木有椿;若比于禽兽,禽有鸾凤兽有麟;若比于粪土,粪滋五谷土养民。世间无限物,无比无学人。”(《传家宝》二集卷五《时习编》三集)把无学之人说得一无是处,就连草木、禽兽和粪土也不如,通过痛斥不学而激励人们向学。宋真宗的《劝学谕》则说:“为学好,不学不好。学者如禾如稻,不学者如蒿如草。如禾如稻兮,国之精粮,世之大宝;如蒿如草兮,耕者憎嫌,锄者烦恼。他日面墙,悔之已老。”(《传家宝》二集卷五《时习编》三集)用最浅显贴切的比喻,两相比较,述说了为学的好和不学的不好。这和《三字经》中的“犬守夜,鸡司晨,苟不学,曷为人?蚕吐丝,蜂酿蜜,人不学,不如物”意思完全相同。

宋代名贤重臣,同样每多劝学,而劝学的内容,同样离不开登第为官。司马光老成持重,师表群伦,但所作《劝学歌》也不免时代和社会的印记。“养子不教父之过,训导不严师之惰。父教师严两无外,学问无成子之罪。暖衣饱食居人伦,视我笑谈居土块。攀高不及下品流,稍遇贤才无与对。勉后生,力求诲,投明师,莫自昧。一朝云路果然登,姓名亚等呼先辈。室中若未结亲姻,自有佳人求匹配。勉旃汝等各早修,莫待老来徒自悔。”(《传家宝》二集卷五《时习编》三集)《三字经》中的“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可以说直接脱胎于此。同样,柳永的《劝学文》中,也有“养子必教,教子必严;严则必勤,勤则必成。学则庶人之子为公卿,不学则公卿之子为庶人”这样的句子。

以大智大勇力行改革的王安石,他的《劝学文》也不外乎官人富贵,流于流俗。“读书不破费,读书万倍利。书显官人才,书添官人智。有即起书楼,无即置书柜。窗下看古书,灯下寻书义。贫者因书富,富者因书贵。愚者得书贤,贤者得书利。只见读书荣,不见读书坠。卖金买书读,读书买金易。好书最难逢,好书真难致。奉劝读书人,好书在心记。”(《传家宝》二集卷五《时习编》三集)至于朱熹的《劝学文》,内容也不纯粹。如果说“勿谓今日不学有来日,勿谓今年不学有来年。日月逝矣,岁不我延。呜呼老矣,是谁之愆”只是单纯地劝导人们爱日以学的话,那么在“家若贫,不可因贫而废学;家若富,不可因富而怠学。贫而勤学,可以立身;富而勤学,可以光荣。惟见学者显达,不见学者无成。是以学者乃为君子,不学则为小人。后之学者,各宜勉之”(《传家宝》二集卷五《时习编》三集第二十五)中,也存在着“光荣”、“显达”的劝诱说教。

说到宋朝的劝学,说到宋朝的劝学与科举功名、富贵利禄关联,不能不说及《神童诗》。短短的一部《神童诗》,其中14首的名题是《劝学》,几乎占了全篇一半的篇幅。而《神童诗》所谓的劝学,与《荀子》、《尸子》、《大戴礼记》、《新书》中的《劝学》、《潜夫论》中的《讚学》、《颜氏家训》中的《勉学》等已是迥然异趣,其中最突出的是它以科举及第、高官厚禄诱导蒙童向学。此外,《状元》、《言忠》、《四喜》诸篇,也无不涉及登第和做官。《神童诗》是题为宋朝神童汪洙作、实则出于当时“村学究之手”的一部启蒙课本。宋代科举制度下的儿童,从他们接受发蒙时开始,就意识到了这是一个“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的时代,被灌输了“学乃身之宝,儒为席上珍,君看为宰相,必用读书人”的道理,立下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的雄心壮志,怀抱着“一举登科日,双亲未老时,锦衣归故里,端的是男儿”的希望,而他们的父兄,更是从送子弟进学时起,就坚执“遗子黄金宝,何如教一经?姓名书锦轴,朱紫佐朝廷”的信念。白居易那种“五六岁便学为诗”,但直到“十五六始知有进士”的情形,到宋代已经是一去不复返了。在这样一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三字经》以读书向学相劝,也就是非常自然的了。


徐 勇 (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

供稿:敬德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