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德学刊

新解《尚书》“十六字心法”的修养之道

时间:2024-01-17 浏览:61

天津师范大学 教育学部 | 胡扬洋


所谓中国传统儒家“十六字心法”即“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十六字见《古文尚书·大禹谟》。从古至今人们认为,这是尧舜以来所传的圣人心法。尧传给舜时,只说“允执厥中”,舜传给禹,就加上了另外十二个字。以后又传给汤、周文王、周武王,再后又经过周公、孔子一脉相传。在儒家传统中被尊为圣人内圣外王的心法要诀。因此一直以来对这十六字的解读汗牛充栋,然而主要释读都是基于儒家心学。当下对十六字心法的解读应更多回归上古时期的文化和社会,以文化真朴的境界加以理解和阐释,从而有助于“十六字心法”蕴含的哲学和文化在当下焕发更多的生命力。以下是具体的逐句解读:


1.png一、关于“人心惟危”


这句话中“人心”指的是上古时代的民众、大众之心。“危”甲骨文为象形字,是古代先民取水的欹器。这种器物处于平衡状态的时候,稍微有外界扰动就会失去平衡而翻到。在现代物理学上是“不稳定平衡”。以“危(欹器)”做比,意在描述人心教化的不容易——稳定人心、教人向善难,人的心态稍有外界干扰就有变化的风险。


二、关于“道心惟微”


这句话中的“道心”一直以来大部分都解读为“有道之心”,也就是儒家心学的至善之心、得道之心。这一解读方式值得商榷。《尚书》作为上古文献,其中很少见到“道心”这样的两字名词用法。因而这里不应该把“道心”解读为一个整体的名词,应该逐字解读。 “道”

应作动词解(三声),即“引导”,“道心”也就是“引导人心”或“教化人心”。“微”字本义是隐蔽、隐匿,引申为秘密地。综合起来,“道心惟微”的意思就是教化引导人心,应该在细微之处着手,并且要隐微地、润物无声地进行。如此一来,本句和上一句也构成了密切的联系。


这样的解读是有历史依据的。尧舜禹虽然是首领,但是与后世的“帝王”尚不可同日而语,他们所领导和联合的是众多华夏地区的早期部落。当时尚未建立起后世被一系列诉诸文字的的社会伦理体系、官僚法律体系或高效的国家机器。《吕氏春秋》记载,周武王伐纣,已经到了殷都的郊外。关键时候,周武王的袜带脱落了。当时,武王身边有五个人“御于前”,但是没有人帮忙系上带子,他们说:“我们是来辅佐君王讨伐商纣王的,而不是来帮武王个人的。”(“吾所以事君者非係也。”)周武王只有放下手里的武器,把袜带系好。依据这一记载,也可以窥得当时周部落与各路诸侯部落之间“联盟主”式的关系。在这样的关系下,团结、引导人心的工作,还不可能依靠制度化的上谕、命令、文教、宣传、政法体系开展。并且一旦稍有说教、命令的体现,则很容易引起部落人的反感和叛离,对此领主则没有更多约束和惩罚的方式。所以,“收拾人心”之事彼时还只能依靠领导者个人的处事德行、个人魅力以及通过类似孔子“删订诗经”的方式“润物无声”地施行。


三、关于“惟精惟一”


本句话传统的解释也偏重于传统儒家的内在修养,也就是说心性要专精、专一,稍有不慎就可能产生邪念,从而功亏一篑。其实对此也存在新的解法。“精”本义指经过拣选的纯净好米。从而“精”在此处也应作动词解,也就是“充分分析、拣选”。“一”引申义为相同的,无二致的、整体的、全部的、整个的、所有的。本句话意在强调领导者要善于分析甄别各种信息,才能实现对事物的完整、深刻理解,并且有一致的定见。《大禹谟》中,紧随“十六字”的是这样一句话:“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没有考证的言论不要轻信,没有征询

众臣的谋略不可轻用。)正是对本句意思的印证。也恰是因为部落联盟时期,领导者没有后世成熟的咨政参政制度,以及任贤使能的选才体系,所以领导者不免要独立处理大量的、来自各方面的信息,并必须学会一套甄别贤与佞、真与伪、优与劣的方法。作为领导者,一项重要特征就是保持正确的定见,从而不会被利用或误导,而这只有具备驾驭、甄选信息的能力,才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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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关于“允执厥中”


本句的传统解释一般而言也强调其含义是“保持中庸之道”,这种解法其实也未能贴切。纵览前述对“十六字”中的前三句的重新解释,都体现了一种特点,那就是每句话都既是世界观也是方法论,甚至都是具体的方法。每句话的内中含义都十分质朴切实且前后联系,并非是在“道德心性”的抽象哲学论述上来说的。也正如古人所说,尧当时无文字,道理只靠口耳相传。所以在那样的口头文化时代,不可能有后世成熟的、抽象的一套心性哲学。总而言之,对“十六字”的解读应该坚持回归真朴、还原历史、前后连贯的原则。


“允”并非语助词,指的是“公允” “允当”“适宜”。一般而言,“执”即“执事”,引申为处理部落联盟的大小事务。然而,如果对“执”的理解停留于此,那么也无法得到更深刻的启发。要紧之处在于,诠释“执”也不能只在抽象和引申的意义上。上古语言是质朴的,不习惯于用抽象的、哲学的方式论说,更多应该是在具体的、形象的、隐喻的层面。“执”在这里也是一种通过具体形象的隐喻,也就是用手执握一件具体的物品。这一理解与“厥中”也存在内在关联。


“厥”传统理解为语助词,因此也有版本换为“其”,也就是“允执其中”,但是这一解法恰恰遮蔽了最精妙的部分。联系上下文,“厥”在这里应该通“阙”,“允执厥中”其实是“允执阙中”。“阙”即“空缺”“空无”“阙如”。而“中”则指的并非是物品的“中间”“中位”,而指的是执握之手的中心,所执握之物就在蜷握的手心之中。


联系起来,本句也就是说:当人用手执握住一件物品的时候,手的中心必定是中空的,也只有手心阙如,才可能去容纳并握住别的东西,这样的执握才是允当、合宜、可行的执握方式。如此一来,本句话其实是通过朴素的生活经验来类比领导方法。引申出来,作为领导者,要得体且得力地管处任何事物,则必须虚怀若谷,不能固执、自我、成见,更不能偏执己见、刚愎自用。


本句更进一步的引申在于领导者的心态上。不论是对于大型部落联盟的领导还是后世的国家领导者,需要处理的事物注定千头万绪、繁冗杂多。领导者如果事事“操心”,时时“心累”,则注定不是长久之计。今人说,领导者要做的是举重若轻、闲庭信步,以及要学会“弹钢琴”“踱方步”。意思也就是说,领导者的内心在一定程度上应该具备空灵、通透、超越的品质,而非固守的、具象的、繁剧的、事务主义的。这些都来自“允执阙中”的隐喻和引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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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稿:敬德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