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儒学的社会特征、构成原则及其学术路径

   我们今天举办的论坛叫“现代性儒学论坛”。那么，为什么要叫现代性儒学呢？怎么理解现代性儒学？现代性儒学，不是简单的现代人讲的儒学。国学热之后，出现了各种“儒学”，比如“经学儒学”、“原始儒学”、“民间儒学”、“生活儒学”、“儒教儒学”等等。这其中有一些主张，刻意要追求一种所谓“中国式”的儒学，甚至是古代式的儒学或原汁原味的儒学，认为这样，才能够真正弘扬我们的传统文化。

   在全球化处境的今天，怎么对待包括儒家在内的传统？这是一个问题。我们这个论坛很明确，我们要倡导、要提倡的不是原教旨主义的儒学，而是现代性儒学。为什么要提现代性儒学？何谓现代性儒学？这里，首先要理解现代性问题。“现代性”不只是一个时间性的概念，它是一个时代的概念，也是我们的处境概念。从表面上看，我们今天这个时代最重要的特点就是一个全球化的时代。全球化时代的实质就是不同文化传统，包括不同宗教、不同艺术、不同思想的相遇和碰撞。今天我们已经不可能像明朝的时候，或晚清之前那样去面对、理解自己的传统文化，那个时时代，我们只需沿着自己的传统文化就可以来理解这个世界，并且按照我们的传统文化来规定、引导我们的生活。但是，今天已经彻底告别了那个时代。也就是说，我们今天的生活，我们今天所碰到的各种问题，不可能再单纯用传统文化去面对，去回应。今天，不管是哪个国家，都不可能仅靠自己的传统文化来规定这个世界，来理解这个世界。这就是我们今天的所谓现代性社会的一个处境性状态。这是从表面上看。从实质上看，现代性社会有三个根本特征。

   第一个根本特征就是经济活动成了社会生活的中心。   

   回顾历史，不管是中国的历史，东亚的历史还是西方的历史，在现代性社会之前，社会生活的中心是什么？伦理生活、政治生活、宗教生活。这在欧洲非常明确，在中国其实也是非常明确的，我们的家庭伦理生活是每个人生活的中心。在古代社会，国家的大事是什么？是战争，战争属于政治，还有就是祭祀，这是宗教生活。也就是说，人们不会把生活的重心放在经济活动里面去。当然，按现在马克思主义的说法，经济活动是基础，但是在当时人们的观念中，以及在人们的实践活动中，它并不被当做中心。但是，在现代性社会里，经济生活成了整个社会生活的中心，这个过程被称为“世俗化的过程”。这是欧洲的说法，因为欧洲是相对于当时以宗教生活为中心而言的。在以宗教为中心的时代，人们的精力、注意力就集中在宗教生活当中，人们的目光是朝向天空的，生活的重心甚至放在了彼岸。而世俗化就是将目光从天空与彼岸收回，而转向大地，投向人类自己的欲求与尘世物，简单说，就是更关注人类自身的需要，人类各种的欲望开始得到尊重和肯定。

   这个过程的结果就是，经济生活成了人类生活的中心。而经济生活是以什么为中心？以金融活动为中心。所以，今天放眼世界，哪里是经济中心，哪里就是这个国家的中心，甚至成了世界的中心。我们今天知道，最重要的城市都在哪里？美国的纽约，英国的伦敦，日本的东京，中国的香港，德国的法兰克福。这五个最重要的城市成了全世界交通的枢纽，就因为它们是世界最重要的金融中心。所以谁控制金融实际上谁就控制了经济，谁控制了经济当然就控制了这个世界。这就是因为经济生活构成了社会生活的中心。这是现代性生活非常重要的一个特点，也是我们今天生活的处境。它好不好，对不对，是另一码事。

   虽然今天任何的传统我们都要重视，但是我们人类目前生活的状态下，就是经济生活成了全社会生活的中心。怎么理解这样的生活？这是我们现在儒学必须面对的。经济生活成了中心，也就意味着人类所有的世俗欲望都被肯定，都得到了承认。然而，人们的世俗欲望在什么限度内是正当的？这对于今天来说就是一个问题，当然也是儒学必须面对的问题，而这不是简单回到古代的义利之辩、理欲之分就能够解决得了的。这是现代性社会的一个最表层的根本特征。

   现代性社会的第二个根本特征就是对科学技术的严重依赖。   今天可以说离开了科学和技术，我们人类是无法在这个地球上继续生活下去的。很简单，今天如果没有化肥和农药，我们根本不可能生产出足够的粮食让50多亿人口在这个地球上活下去。类似于中国北京这么大的城市，你只要没有电，不出一周这个城市的生活马上陷入极度困境。首先没了自然水。今天我们有井吗？没有！那靠什么？只能靠抽水机。所以，现代性社会另一个表面上的特征就是对科学技术的严重依赖性。这意味着，我们的传统文化都要面对科学和技术的挑战。传统的文化跟现代科技有什么关系？如果我们的传统文化与科技不能相容，面对现代科技，我们如何自处？如何面对？如果能相容，在什么意义上能够相容？又如何相容？这就是今天所有文化（不但是中国的传统文化），必须面对的一个问题。所以想简单回到所谓古代的社会，古代的儒学，在今天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现代性社会还有第三个根本特征，那就是确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确立人与共同体的关系的原则跟古代社会完全不一样。

处理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关系，个人与共同体的关系（包括个人与国家的关系）的那些基本的原则发生了全面的变化。我们知道，古代社会不管是西方还是东方，都遵循着一些基本原则。那么，构成古代社会秩序基础的那些基本原则是什么？也就是说，古代社会处理个人与个人之间，个人与国家之间的关系原则是什么？其实，我们发现，在东西方的古代社会里，这些原则是一样的。即使好像国西有很大差别，但是在确立这些个人与个人，个人与团体（共同体）之间的关系原则其实是一模一样的。什么原则呢？首先是统治的正当性来自哪里？不管是希腊，罗马还是中国或东方，共同体的统治者能够统治的正当性，不来自被统治者，而来自于超越我们人之外的第三方，这就是大自然或神，也就是所谓“君权神授”。 中国的帝王帝统治的正当性来自于什么？上天。皇帝是“奉天承运的皇帝”，他的圣旨之所以能够成为法律，必须遵守，因为它体现了天的命令。也就是说，古代社会统治的合法性的原则来自于人之外的第三方，简单说来自于神。古代社会所有的政治原则都是神学原则，都是神学政治。今天呢？现代政治理论确立的人民主权原则彻底颠覆了古代国家正当性原则。国家统治的正当性来自于我们人自身，来自于组成国家的那些成员个体让渡的权利，这样的统治才具有合法性和正当性。

在这个意义上，构成现代性社会最基本的原则有二：

   1．“主权在民原则”，这个原则构成了现代性社会最基本的一个原则。今天不管是什么地方，没有一个国家敢声称我的统治合法性不来自于自己的人民，哪怕他是多么独裁的国家，他也不敢说我的统治合法性是来自于我的老祖宗，或来自于某种神。这个原则之所以没有一个国家敢不承认，是因为这种合法性一旦确立起来，就变成了公理，像几何学公理一样，你是没有办法推翻的。这是现代社会与古代社会的根本区别所在。

   2．现代性社会的第二个基本原则就是个体权利优先性。我们先说古代，古代的原则就是集体先于个人，责任先于权利。这是古代的原则，集体的价值高于个人的价值。对此，希腊是有论证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都有非常细的逻辑论证。城邦高于个人，我们东方古代也是如此。所以，集体高于个人的原则，绝对不是我们东方才有的一条价值原则，它是古代社会处理国家与个人关系共同遵循的一条原则，是经过理论论证的。而近代思想确立起来的原则，与之相反。个体在价值上要优先于集体。为什么？因为集体是由这些个体构成的，这些个体是很特殊的个体。这些个体不是板凳、杯子，牛羊草木这样的个体，他是人这样的个体，人的个体跟板凳、杯子这些个体的区别在哪里呢？区别在他们都是有自己的人格，这个人格体现在哪里？就是有自由意志。也就是说，人这种存在者，他的存在跟别的存在不同在哪里？不同在他可以突破必然性，可以突破自然赋予他的必然性，可以对必然性说不。这就是人的自由。

   这一点其实很好理解。如果说人不具有自由意志这种能力的话，那么你告诉人说，应该怎么样，不应该怎么样，是没有意义的，上刀山下火海是不可能的。从必然性来说，上刀山下火海是必死无疑的。可是我们人偏偏为了我们认定的道义，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可以对必然性说不，这是人全部高贵的所在，人全部尊严的价值所在。也就是说，我们人这种存在者，是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与想法去行动，不管你什么权利，什么力量，不管自然力量还是人为的力量，我都可以对你说不。只要我认定你这是错的，我就可以不服从你，拒绝你，哪怕为此付出生命。这就是说，构成共同体的人这种特殊的个体就特殊在他是自由的。这也是为什么自由问题会构成近代思想全部的核心原因所在。所以呢，构成集体的成员个体在价值上都先于集体，集体只有维护构成集体的那些成员个体的尊严、自由，这个集体才有正当性。

   如果一个集体是以牺牲个体最基本的原则为前提，这样的集体是不具有正当性的。也就是说，彻底确立起了群己之间的界限，是近代思想非常了不起的地方。严复先生非常明确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把密尔的《论自由》视为讨论种群己界限、群己关系原则的作品。这样的原则也就是关于个体权利及其优先性的原则，它是构建现代性社会的全部原则的基础性原则。所以，我们这个时代被称为“权利的时代”。权利原则是现代社会最核心的原则。前面两个特征都是表面性的，后面才是构成现代性社会最基础的东西。

   儒学或任何一种传统学问，面对现代性社会，要处理现代性社会面临的所有的问题，首先就要面对这样的原则，你赞同还是反对这样的原则？赞同，为什么赞同？给出理由。反对，则更需要给出理由，你为什么反对？并且要能够给出更好的原则，更有理由的原则。那么你首先要反驳、论证权利原则的问题所在。西方历经300多年才彻底确立起这样的原则，经历了一系列思想体系的论证。我们不能够简单说你是错的。他可能是错的，但是你必须给出论证，就像几何性论证一样，你必须将原有的所有论证一条一条的加以反驳，并且确立起新的原则，那我们才能够说你是对的。你若赞同，认为这些原则跟儒家是可以兼容的，儒家可以为构成现代性社会的资源，那么好，这需要给出一系列论证。有人说，这样做是港台新儒学，我们大陆儒学可以绕过去了。但是，我们认为，不可以，因为港台新儒学是近代以来中国人的思想所达到的最高水平。

   今天的大陆儒学，特别是所谓政治儒学，跟港台新儒学所达到的思想水平是天差地别。如果简单绕过港台儒学对现代性问题的思考，这样的大陆儒学是没有前途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提现代性儒学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也就是说，我们今天如果能够真正有一种儒学，能够应对现代性的问题，能够引导我们的社会乃至对世界做出新的贡献，那么它必须面对这样的现代性时代。只有面对这样的现代性时代，在现代性这种时代的问题能够得到处理、应对，那么我们的儒学才是有前途的。我们可以说，只有现代性儒学才能够真正对我们的所谓复兴或者对我们的未来乃至对人类有所贡献。所以我们今天开这个会，做这个讨论，虽然人数不多，但是代表着未来，这是我确信的。这是我要简单交代一下为什么提出现代性儒学的一个考虑。

   近代的思想大家梁启超、王国维等在他们的著作里面，非常明确地认为，今天学国学者必须通西学。不知道今天的国学大师里，有几个在国学上超过了梁启超、王国维，但他们都非常自觉，非常明确，我们今天学国学，必须通西学。为什么？我读研究生的时候，李泽厚先生曾对学生说，你们做中国哲学的学生必须先学好西学，否则你做不好中学。其实真正有思想深度的人，主张都是一样。

   我想这其中的道理有二：重要的一点就是，西学至少可以提供方法上的训练，非常显著的一个长处就是他们不单讲体悟——这是我们东方人擅长的，但是并不等于西方人不擅长。我们曾经误以为他们是不擅长体悟的。相反，如果没有体悟是不可能进行任何逻辑论证的。西人擅长逻辑论证，但是并不等于他们不擅长体悟。我们真正要面对、学习严密的逻辑思维，通过他们这种论证方法上面的训练，才能够真正澄清我们的思想深在哪里。

   其次，西方的文化世界不是简单的现代西方人的世界，而是希腊文化和希伯来文化会通的产物，所以它所达到的思维的深度远远深于希腊，也远远深于希伯来。而我们中国人，满清将近300年，其实思维水平是大大降低了，因为没有真正的经学讨论，没真正的思想实验。所以通过学习西学，让我们至少能理解到西学的思维水平。我们可以说，通过学习西学，使我们走一个捷径来重归思维深度，也许是我们本来拥有的思维深度。

    我想梁启超、王国维和李泽厚他们之所以那么说，这是两个重要的原因。

（编辑：高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