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研究

作为文学的中华诗词(四)

时间:2018-04-10 浏览:529

blob.png  五、要有物质基础  blob.png


  旧体诗词似乎是天马行空的艺术。诗人一会儿天,一会儿地;一会儿高山,一会儿大海;一会儿赤橙黄绿青蓝紫,一会儿又柴米油盐酱醋茶。总之是宇宙万物的大挪动、大调度、大安排,是最随心所欲的艺术。这是旧体诗词的特点,是写作的易处,但也是其难处。时空跨度大,语言跳跃大,内容选择大,你可以是孙悟空,七十二变,想怎么“变”就可以怎么“变”,但是弄不好很容易从概念到概念,从抽象到抽象,从虚空到虚空,最后搞成一个“诗”的空架子,诗词写作者于此不可不小心谨慎,反复掂量。

事实上,我们生活在一个物质世界里,是物质世界撑起文学的天空。离开物质的文学是没有的。《红楼梦》写的都是婆婆妈妈的居家小事,但语言句句落在物上,思想存放在厚实的物质基础上,这才成就了《红楼梦》的伟大。文学是情感的表达,情感需要物来承载。“礼轻仁义重”,说的就是“物”的意义。而这个“物”是承载心灵的物,传达感情的物。虽然同样是玫瑰,但送给女友的玫瑰与原野自然生长的玫瑰是不一样的。旧体诗词创作也不例外,同样需要一个感情落脚的地方。感情落了地,根子扎得深,写的东西自然充沛饱满,要想读者不喜欢你的诗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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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睁开眼睛就能看到“物”,但此“物”非彼“物”。诗人所要的物,一定是与众不同的“物”,是诗人心里的物。好诗都存放在细心处,只有细心才可以找到它。唐朝诗人刘皂的诗“珊瑚枕上千行泪,不是思君是恨君”,和另一位唐朝诗人赵嘏的诗“自恨身轻不如燕,春来还绕御帘飞”,表现妃子的微妙心情,体察入微,丝丝入扣。后宫佳丽三千,皇帝哪里顾得过来啊,宠幸一次,就再也不见了。见也见不到,逃又逃不了,所以这诗就写出了妃子的宫廷命运,一如春花不能自由开放而致凋零的痛苦挣扎,富贵且凄惶。想想真是够残酷的了。这实际上是今天主流文学作家所张扬的所谓“身体(下半身)写作”,殊不知我们的古典诗词一千多年前就写到了。但以我的阅读视野,迄今还没有读到如此深刻的现实题材的“身体写作”,因为没有像这诗里呈现出来身体里的一个活的灵魂。文学的高下就在这里见出功夫。

  诗人有了生活的地基,又用自己的眼睛、耳朵、鼻子、舌头,还有四肢、身体和心灵去感知、去触摸,就能写出生活中毛茸茸的质感。在我看来,写诗就如拔萝卜,要拔出萝卜带出泥才好。读者看到诗词上的“泥土”和“小茸毛”,自然就感到亲切和温暖。


blob.png  六、“句句有出处”只对了一半  blob.png


  诗词书写者没有不知道“句句有出处”的,一位古诗人随便说的一句话,不知何时成了写诗的普遍信条、至理名言。与此相呼应的还有“熟读唐诗三百首 , 不会作诗也会吟”。这些话自然也没有错,对于培养诗词的语言感觉、提升对诗词的感悟能力,无疑是大大的有益处。但是任何事情都不能过了头、绝对化。一旦走了极端,就会走向它的反面,不仅害人而且害己。我认为“句句有出处”,只对了一半,这句话强调的是多读书、多积累的好处。但是诗是诗人自己写出来的,如果“句句有出处”,其结果只能是“句句无自己”。没有新意的诗,自然是没有文学性的诗。今天我们的许多诗几乎都能看到前人的影子、古人的影子、他人的影子,但就是很少看到自己的影子、艺术的影子。为何?因为“句句有出处”。

IMG_6887.jpg  诗要典雅。几乎又是一条旧体诗词的写作成规。弄得今天不少的诗词作者忙个不停地在故纸堆里寻找伯牙琴、桃花扇。诗人是要经常回过头去想一想《诗经》是如何写出来的,乐府是如何写出来的,还有晚唐及北宋的词是如何写出来的。《诗经》、乐府和晚唐及北宋的词,写的都很自然率气,用典也少,因为没有现成的模样去“克隆”,这样的诗总是新鲜可爱。“句句有出处”,是知识、是学问,而知识和学问不都是艺术。诗是要从学问里“化”出来的,但你已经先入为主了,很难摆脱“出处”的影子。师傅在跟前站着,指指画画,徒弟怎么能放开自己的手脚啊。

  我这样说不是要诗人不读书、不读诗。我说的是不可以被古人、被他人牵着自己的鼻子走,这样会永远没有出息。“句句有出处”是熟悉,事实上诗是要生疏的。诗写得太熟练了,就会流于皮相。皮相的诗不会看到心的跳动、血的流动。我以为诗恰恰不是越熟练越好,而是要越生疏越好。郑板桥说“画到生时是熟时”,我要再加上一句“熟里求生也要知”。作诗太有经验就会“唯经验是从”,落入一个又一个自己编织的笼子里,才华都被经验给绑架了。这就像谈恋爱。最好的恋爱,其实是没有恋爱经验的恋爱,感情的真纯和自然流露才是最好的。


blob.png  七、变诗词写作为运用诗词形式的文学创作  blob.png


  诗词写作,实质就是诗词文学创作。当代诗词创作,就是当代文学创作。当代文学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后,白话文取代文言文,成为以白话文话语形态为基础的文学。这是文学的时代选择,也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任何人无法改变它。因此,当代诗词应当积极适应这一时代潮流的变化,主动融进当代小说、当代散文、当代诗歌(新诗)、当代戏剧、当代影视等“当代文学”创作中去,自觉承担起时代赋予诗词的社会责任和历史使命,书写具有鲜明时代特征、深刻反映社会现实、生动记录当代人喜怒哀乐的诗词文学作品。唯其如此,在今天,才能赢得旧体诗词的时代尊严,也才能赢得旧体诗词的文学地位。

  写诗是手段,文学创作才是目的。可是,对于这么一个文学常识问题,在今天的旧体诗词写作中似乎被颠倒过来了。写诗填词,直接成了目的。这样一来,诗词的文学性被大大消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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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要求诗词作者要转换思维,调整写作角度,变诗词写作为运用诗词形式的文学创作。角度变了,写作的态度也会随着变,对诗词的要求也会变,语言也会变,意象也会变,结构也会变,总之,会带来一系列变化,使诗词写作呈现一个全新的面貌。

按照当代文学的艺术性要求和当代读者的审美需求进行创作,是旧体诗词作者应当接受的一种写作思维。旧体诗词作者要认识到,当代文学文本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几代知识分子和作家、诗人的共同努力,将中华传统文学精华和西方现代文学经验,合为一炉,熔铸锻造而成的。半个多世纪以来,辛勤培育了当代社会的文学生态,也培育了大众的阅读欣赏习惯。

  因此,当下的旧体诗词创作,既要从中华传统文化中吸收营养,也要从西方现实主义文学中借鉴其经验,丰富今天的诗词创作和诗词表现力,创造当代旧体诗词文学文本。这个文学文本坚守旧体诗词平仄格律,是融进新的语言、新的意象、新的构造的文学文本。我以为,文本不是完全指外部形式,它应当包括内部的精神构造。今天的诗人,是要完成旧体诗词写作从“旧”到“新”的漂亮转身。早转身,早受益;晚转身,晚受益;不转身,不受益。

  要知道,用今天的语言和思维来写旧体诗词,会使旧体诗词出现意想不到的效果,只会使诗词写得更好,更受当代人欢迎。

作为文学的诗词创作,就不会总是纠缠在一些枝节问题上,比如平水韵、新声韵之争。我看这种争论没多少实际意义,至少意义不大。真正的诗人,自然不会理会,理会的只能是靠“技术”吃饭的写诗匠。如果你的诗词文学性强,读者认可是诗词,是真东西,即使不符合平水韵或新声韵,也可以成为好诗词。你就是合辙押韵,起承转合样样都全,但如果没有文学艺术性,那也不能算诗词。文学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文学。

  文学是一项严肃的、崇高的事业 ,按照文学的规律和要求来创作,你会把写作当成一种新的发现和创造。这个世界原来没有人发现和本来没有的东西,是你发现了、创造了,你就会享受到对社会贡献的欢愉与快乐。

  (一级作家、著名词人、国务院参事室、中央文史研究馆中华诗词研究院原常务副院长、敬德书院副院长 蔡世平)



责任编辑:木之子

供稿:敬德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