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风家训

《论语》仁学体系新诠

时间:2023-09-21 浏览:251

内容提要:孔子思想主体是仁学。“仁”是人之为人的本质,即仁不仅是人之为人的底线,也是人之为人的最高境界。“形而中之谓仁”,仁通形上形下。内圣外王“仁”以贯之,“仁”的终极境界是圣与王结合的圣王境界。“仁”的实践方式是“下学上达”,实践途径是“忠恕之道”。“爱人”也是实践仁的基本途径。孔子的“一贯之道”是“仁”,“仁”在孔子的思想体系中居核心、包诸德、合天人、贯内外,通透于其个体生命的成长之中,造就了至圣的人格境界。孔子“仁学”为传统儒学奠定了基本规模和诠释方向,对于今天重建新儒学思想体系具有正本清源、返本开新的意义。


关键词:《论语》;孔子;仁学;形而中;内圣外王;实践;一贯之道


作者简介:韩星,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长期以来,人们在解读《论语》时,受《公冶长》篇“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这段著名文字的影响,认为孔子思想主要是一种人伦道德之学,缺乏性与天道的形上层面。还有,黑格尔说:“我们看到孔子和他的弟子们的谈话(按即《论语》——译者贺麟注),里面所讲的是一种常识道德,这种常识道德我们在哪里都找得到,在哪一个民族里都找得到,可能还要好些,这是毫无出色之处的东西。孔子只是一个实际的世间智者,在他那里思辨的哲学是一点也没有的——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练的、道德的教训,从里面我们不能获得什么特殊的东西。西塞罗留下给我们的《政治义务论》便是一本道德教训的书,比孔子的书内容丰富,而且更好。我们根据他的原著可以断言:为了保持孔子的名声,假如他的书从来未曾有过翻译,那倒是更好的事。”[1]黑格尔眼中的孔子只是一个实际的世间智者,算不得一个哲学家。黑格尔读过《论语》的德文译本(耶稣会士所译),他把《论语》与西方历史上一些思想家的著作做比较,给予这样的评价。他对《论语》的认识只是凭借不严谨的译本,只看到了那零散的道德教训,而没有触及《论语》思想深层,未能从整体上把握《论语》的思想结构,这造成了对《论语》思想的误解和贬低,需要我们正本清源,重新诠释。孔子的思想博大精深,其主体是仁学。徐复观先生说:“《论语》一书,应该是一部‘仁书’,即是应用仁的观念去贯穿全部《论语》,才算是真正读懂了《论语》。”[2]232本文通过对《论语》文本的解读,试图重建孔子的仁学体系。


一、形而中之谓“仁”

 

何谓形而中?形而中是有学者在分析批判西方形而上学的基础上,根据《易传》“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所提出来的。徐复观说:“《易传》中有几句容易发生误解的话,‘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这里所说的‘道’,指的是天道,‘形’在战国中期指的是人的身体,即指人而言,‘器’是指为人所用的器物。这两句话的意思是说在人之上者为天道,在人之下的是器物,这是以人为中心所分的上下。而人的心则在人体之中,假如按照原来的意思把话说全,便应添一句‘形而中者谓之心’。所以心的文化、心的哲学,只能称为‘形而中学’,而不应讲成形而上学”[3],于是他提出了介于形而上之谓道与形而下之谓器之间的“形而中者谓之心”,并进一步提出了以“心的文化、心的哲学”为主体的“形而中学”。庞朴把天分为三种:物质的天(天空、大自然)、精神的天(主宰、至上神),以及本然的天,“分别为形而下的、形而上的和形而中的”天[4]。鞠曦认为古人把世界分为形而上与形而下,是由于人掌握了易道,并以卦为形式推定的,那么,卦为道、器之中,便有形而中者谓之卦。他解读“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云:“‘形’是主体推定存在的方式,由此推定‘形而上’的存在是‘道’,‘形而下’的存在是‘器’。那么,人作为主体推定了‘形而上’与‘形而下’,主体对应于‘形而上’和‘形而下’,其自身的逻辑即是‘形而中者之谓人’。”[5]林乐昌认为张载的“形而中”指其体系中的价值观乃至境界观层次,具有“通天贯地”的特点:“通天”,指“仁”“孝”“礼”等人文价值都有其宇宙本体论根源和宇宙生成论根源;“贯地”,指“仁”“孝”“礼”等人文价值能贯通于现实世界,能够对现实世界发挥直接的引领作用[6]。笔者认为,形而中源于历史久远的三才观念。三才即天地人,三才之道即天道、地道、人道,人居中而立,天道犹形而上,地道犹形而下,人道犹形而中,这样就形成了儒家以人道为本的人文主义思想体系。儒家是人文主义的思想体系,但不是人类中心主义,而是在尊天重地前提下确立人的主体性的人文主义。这种主体性集中地体现在儒家“仁学”上。


就人道为本来说,《中庸》等经典载孔子说:“仁者人也。”“仁”是人之为人的本质,也就是说,仁既是人之为人的底线,又是人之为人的最高境界。故孔子一方面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论语·述而》),“仁”似乎远在天边,高不可攀;另一方面又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仁”似乎近在眼前,当下即是。虽远犹近,虽高却卑。高远至天地宇宙,近卑在百姓日用。北宋张载也说过:“仁者人也,当辨其人之所谓人。”(《张子语录·语录中》)宋儒真德秀说:“人之所以为人者,以其有是仁也,有是仁而后命之曰人,不然则非人矣。”(《西山真文忠公文集》)仁是人之为人的本质,区分人与非人的基本标准。正因为如此,《孟子·尽心上》说:“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所谓仁,意思就是人。人和仁结合起来,就是儒家之道——人之为人之道。朱熹《孟子集注·尽心上》注曰:“仁者,人之所以为人之理也。然仁,理也;人,物也。以仁之理,合于人之身而言之,乃所谓道者也。”仁是人之为人的根本道理,一个人具有仁心仁德,才算得上是人,不然不成其为人。


人道的基本内容是仁、义、礼、智、忠、信、恭、宽、信、敏、惠等这些核心价值观,而“仁”是其中核心之核心,统摄并包含其他价值观,即所谓“仁”是全德。孔子把一切好的德行都统摄在“仁”之中,一切坏的德性则排除在仁之外。“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论语·颜渊》)孔子认为,一个人走上社会,如果能够践行恭、宽、信、敏、惠五种品德,就是在践行仁道。《论语·阳货》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曰:“安。”“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宰我不能行三年之孝,认为一年就够了,孔子问他这样做是否心安,他说心安,孔子批评他“不仁”,这比批评他不孝更为深刻,可以说抓住了宰我的命根。孔子为什么批评宰我“不仁”?原因就在于他忘却了生下来长到三岁,然后才离开父母怀抱所蕴含的父母对子女的亲情之爱,缺失了子女对过世父母应该视死如视生的孝道,泯灭了子女对父母应有的亲亲之爱,就是“不仁”。冯友兰先生认为:“《论语》所讲的仁,有些是‘四德’(仁、义、礼、智)或‘五常’(仁、义、礼、智、信)之一,而居其首;有些是全德之名,包括诸德”,“作为四德之一的仁是一种道德范畴伦理概念”,“作为全德之名的仁,是人生的一种精神境界”,是“最高的境界——天地境界”[7]。这就是说,“仁”的主体内涵是人道,“仁”作为众德之一,是道德体系核心之核心;同时“仁”的最高境界上达天道,具有超越性,包括诸德,具全德之名。


回到《论语》文本,我们可以梳理一下其中有关的道、德、天(命)、鬼神等方面的内容,就会发现这些观念其实就是其思想形而上层面的展开,而这些观念都或多或少与仁有关系。《论语·述而》记载孔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可以说是《论语》乃至整个儒家思想的纲要,集中体现了统摄形上之“道”“德”与形下之“艺”的形而中之“仁”。何晏《论语集解》:“志,慕也。道不可体,故志之而已。据,杖也。德有成形,故可据。依,倚也。仁者功施于人,故可依。艺,六艺也。不足据依,故曰游。”朱子注解说:“此章言人之为学当如是也。盖学莫先于立志,志道,则心存于正而不他;据德,则道得于心而不失;依仁,则德性常用而物欲不行;游艺,则小物不遗而动息有养。学者于此,有以不失其先后之序,轻重之伦焉,则本末兼该,内外交养,日用之间无少间隙,而涵泳从容,忽不自知其入于圣贤之域矣。”江谦《论语点睛补注》:“道、德、仁、艺,只是仁耳。行之,谓之道;得之,谓之德;守之,谓之仁;取之左右逢源,著于事物,谓之艺。”可见,这里的“道”是形而上之道,是人之为人必须遵循的总原则、总目标,所以要志于道;“德”者得也,得道也,道体现在人身上就是德,德是人的一切行为的依据;“仁”是人德性之本,符合于“仁”的行为才是道德行为,故依于仁;至于“艺”,即礼、乐、射、御、书、数六艺。道、德也就是仁道、仁德,道、德、仁三者相通而归于仁,道、德是“仁”的形而上之维;“艺”是承载仁道、仁德的六艺,是“仁”的形而下之维。在这个意义上,完全可以说“形而中之谓仁”,故可通形上形下,即朱熹所谓“仁通乎上下”[8]843。后来历代儒家大致就沿着这个脉络,以仁为核心,不断传承与发展孔子的思想,形成了一脉相承、博大精深的儒学思想史。


孔子的“道”是指古代先王之道,即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一脉相承的文化传统,它代表着儒家文化的价值理想和最高典范。《汉书·艺文志》:“儒家者流……于道最为高。”孔子把道放在一个不可动摇的最高地位,要求“士人”必须作为“道”的担当者、固守者。如“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论语·里仁》)“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论语·卫灵公》)“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论语·卫灵公》)显然,孔子把道视为一种不可轻易放弃的理想价值。这一理想价值是孔子从历史文化中概括和提炼出来的,它不离百姓日用与社会人生,却又能够超越世俗具体利益,对社会具有裁定和评判的意义,因此也就成为儒者人生价值取向的根本依据。“孔子乃是在人人可以实践、应当实践的行为生活中,来显示人之所以为人的‘人道’;这是孔子之教,于一切宗教乃至形而上学,断然分途的大关键。”[9]100这就是说,孔子是在人的生命实践中显示儒家的人道,孔子的思想与宗教神学和形而上学不同,成为中国文化与其他文化分途的大关键。在笔者看来,孔子的思想不是像西方哲学家那样是人为地在斗室里构建出来的,而是在自己生命成长、人格提升过程中,在性与天道的融合中完成的,所以它具有宗教神学和形而上学的维度,但不能简单等同于宗教神学和形而上学,而是形成了中国思想形而中学的基本特质。


在西方文化中,“上帝”以其无限能力满足人们的终极关怀需要。中国文化元典中有“上帝”,但自孔子人文转向以后便不再凸显人格神的“上帝”,而“仁”却蕴含了“天道”的神圣意蕴。在孔子那里,“天”的主宰意味着隐退,而更加强调终极性的天“道”含义,故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而孔子的“道”其实就是“仁道”,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里仁》)孔子所谓“道”即是“仁”。所以“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论语·卫灵公》)“道”可以超越生死,实现生命的终极价值,但又不是上帝,而是与人的生命最高境界合而为一的“仁道”,所以“仁”可以通人神、超越生死,化解死生困惑,可以说天道即仁道。正如牟宗三所说:“孔子的‘仁’,实为天命、天道的一个‘印证’。”[10]杜维明也认为:“如从实体的观点看来,‘仁’就不仅是一个人的道德,而且也是一种形而上学的实在……而且从形而上学的意义来看,这个道德的精神或‘仁’的精神按其本质说是等同于宇宙的精神的。”[11]


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就内容而言是形而下的技艺,但有其形而上的依据即是道、德,其精神内涵即是统摄形上形下的形而中之“仁”。这里仅就“六艺”中“礼”“乐”如何体现“仁”来说。首先,孔子一方面强调:“人而不仁,如礼何?”(《论语·八佾》)视仁为礼的灵魂;另一方面又云:“射者,仁之道也”(《礼记·射义》),以礼为实现仁的条件。《论语·颜渊》颜渊问仁,孔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颜渊继续问:“请问其目。”孔子回答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仁”是人之为人的本质,由内在的自我修养(仁),体现为外在的言行举止(礼),内外兼修,就能够成为仁人。可以看出,孔子标举的“仁”的境界很高,涵摄很广,但是要通过自我的不断修养,践行礼制,仁礼并建,相辅相成,互为支撑,在仁与礼的圆满统一中实现“天下归仁”的理想境界。其次,《论语·八佾》云“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刘宝楠《正义》说:“《儒行》云:‘礼节者,仁之貌也。歌乐者,仁之和也。’礼乐所以饰仁,故惟仁者能行礼乐。”徐复观认为,礼乐教化显现了中华人文的深度,“乐”是“仁”的表现,是美与仁的统一。他论述“乐”的本质云:“孔子所要求于乐的,是美与仁的统一,而孔子所以特别重视乐,也正因为在仁中有乐,在乐中有仁的缘故。”[12]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供稿:敬德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