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凡之际的人格气象:《孔子世家赞》|之三

时间:2016-12-07 浏览:3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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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锋(中国人民大学政治学系副教授)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从文王处获得使命感,成为文化传统的托命人。不同时代都有文化传统的托命人,而这种不畏生死的托命意识,孔子是源头之一。

 

       无论是尧舜禹还是文王,与“天”非常接近。天道融化在他们的生命里了,他们成了天道的人格化形象,他们的人格极大地表现出他们的德行。《大雅·文王》“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这其实就是一种民族自信。“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是中国文化的根基性的精神。要配得上天道、天命,不能自己悖天、弃天、逆天。要通过德行来自求多福,德福一致。“宜鉴于殷,骏命不易”,“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仪刑文王,万邦作孚。”天命不是有形的,是透过人事来体现的,这是中国天人关系最难理解也是最具奥妙的地方。天不语,但的确存在,需要人们去摸索探索。

 

       以文王作为表率。夏商周三代,夏的统治区域是山西南部河北北部,商是河南中北部,周是陕西、河南,统治中心区域不太一样,但并存于同时。政治的轮替让周明白了政治背后的天命,天命背后的德行。《周颂·清庙之什》中一篇《维天之命》:“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于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假以溢我,我其收之。骏惠我文王,曾孙笃之。”首先讲天人相应,天命不是静态的,是永远行进的,体现出天命的肃穆与崇高。“于穆不已。于乎不显”,从技巧角度讲是调转,是重叠的赞美,读之有种正大庄严、黄钟大吕之感。诸如《诗经》《尚书》等文章,如果让孩子们来诵读,感受古人的气象与韵味,体会正大庄重之感,对于心智的成熟非常有帮助。与天近了,与古圣先贤也近了,心灵有所敬畏了。孩子们会逐渐感受到生命的长流、文化传统的长河,以及自己在其中的价值,体会到自己如何像历代先贤一样获得自己的尊崇与荣光。

 

       形象更加多面、丰富。孔子形象散发光辉是从圣人在下的时代开始的,圣人在下的世界中,人物的光彩形象呈现另一番天地,气象万千。这是孔子的文化价值和意义。

 

       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孔子的温、良、恭、俭、让与尧舜的品质是一样的。孔子以德闻之,但是孔子的“德”并没有光宅天下,没有具体的大事功与之相配。孔子是不得其位者,但他又割舍不下对公共事务的关怀与关切。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这是孔子的入世之心、经世之志。

 

       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没有正式的王官教化时,以孔子为木铎。孔子及其弟子在官学体制之外,开辟出另一个空间。他们怀抱着充分的德能,但暂时还没有施展抱负的地方。因此孔子难免生出很多复杂的情绪,一方面是接续斯文的使命感:“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另一方面是对抱负不能实现的感叹:“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孔子自叙一生,没有写现实的职务官衔人际网络等,全部都是关于精神和思想的感悟,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都是关于精神、生命、心智的成长,非常纯粹。这成为后世以来中国人生命发展的自况,成为民族的习语。孔子思想突出学与德,没有突出权力,这是圣人形象的转变。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孔子的形象突出了学习的精神,突出了养德的意志力,成为圣人的核心。至于是否有位、是否有权,是否成功,在孔子身上没有那么显赫。

 

       关于学的方式,孔子也有过论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尊重传统,不是天才论,非常积极去探求以往的成功、失败、优劣、高下,对待传统是一种经验积累的态度,在此基础上才能养成和发挥。《易》《诗》《书》、执礼等都是他的雅言,是孔子所推崇的。“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表现了孔子乐在其中,很纯净的天道隐含于内。

 

       孔子开辟了与以往不一样的圣人气象:有德、好学,有很强的使命感,也有使命不得实现的焦虑、落寞和感叹,同时也有快乐。孔子的人性形象更加丰富。“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以上论述中,士君子群体以德学为纽带,不必以权位为条件。

 

       太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君子不器,不是君子不会做,而是他们需要懂得“技”之上的“道。”君子不是庸人,君子是有能力、有道行的人。叔孙武叔语大夫于朝曰:“子贡贤于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贡,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子贡曰:“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弟子们始终希望孔子有合适机会去得邦家,即“南面”,做一个君。

 

       透过孔子自己的评价与他人的评价,我们看到了更丰富的圣人人格。

供稿:敬德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