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强:中国传统文化的教育之道及其启示——愤启悱发,教亦多术

时间:2022-07-14 浏览: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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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济大学教授 刘强


如果说,孔子的“有教无类”“因材施教”是其教育理念,而最为切实可行的教育方法有哪些呢?


首先,最为人所称道的便是“启发式”教育:


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论语·述而》)


孔子说:“不到他心欲通而未得时,就不去开导他;不到他口欲言而未能时,就不去启发他;你告诉他一个角,他却不能推知其余三个角,我便不会再说了。”“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可简称为“愤启悱发”,说的是教学的时机及方法;“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犹言“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说的是教学的态度及分寸。这便是“因材施教”的具体体现和生动写照!更可注意者,其中还涉及教育过程中的“师生互动”。“愤悱”之后再“启发”,“举一反三”之后再“复告”,充分尊重学生之主体性与能动性,不仅是教学的方法,更是教育的智慧。孟子云:“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离娄下》)由此可知,“愤悱”“反三”,皆学生“深造自得”之表现。孔子的“不启”“不发”“不复”,与“诲人不倦”并不矛盾。“诲人不倦”是指专注教育、孜孜不倦,而非“填鸭式”强制灌输,更非不分对象、喋喋不休地“打疲劳战”。孟子说:“引而不发,跃如也。”(《尽心下》)《礼记·学记》也说:“力不能问,然后语之;语之而不知,虽舍之可也。”正可与孔子此言相发明。


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也是“应机设教”的大师,每每通过对话和辩论,诱使对方说出他要其说出之观点。他说:“我不是给人知识,而是使知识自己产生的产婆。”这与孔子的“启发式”教育不谋而合。其实,只要我们不带偏见地仔细阅读《论语》,就会发现,无论从理念、态度还是方法,孔子的教育都是非常符合现代“自由教育”原则的。英国哲学家洛克(1632-1704)说:“世上具有高深学识、在任何科学方面享有大名的人,没有一个是在教师的管束下得来的。”[1]相传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Karl Theodor Jaspers,1883-1969)也有一句名言说:“教育本质上意味着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教育是一门关乎智慧觉醒与人格塑造的伟大艺术,的确应该如孟子所说,“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万章上》),如果做教育的人没有对他人灵明觉知的基本尊重,在教育过程中高高在上,颐指气使,不行恕道,“己所不欲,硬施与人”,以己昏昏而欲使人昭昭,又岂可得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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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与“启发式”教学相似的,还有一种“不屑之教”。


孟子曰:“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告子下》)


孟子说:“教育的方法多种多样,即使我不屑于对一个人教诲,这本身也是一种教诲啊!”说到“不屑之教”,《论语·阳货》篇所载的一个故事堪为好例:


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论语·阳货》)


有个叫孺悲的人想来求见孔子,孔子以身体不适推辞了。传话的人出了门,孔子却鼓瑟而歌,故意使孺悲听到。为什么呢?《仪礼·士相见礼疏》说:“孺悲欲见孔子,不由介绍,孔子辞以疾。”认为孔子不见孺悲,乃因其“不由介绍”,有失礼数。此事发生在鲁哀公十三年(公元前482年),“哀公不再亲自问政,而是派遣孺悲问士丧礼,不是把孔子当政治家,而是礼仪专家对待;不是亲自请问,而是派使者请问。因此,孔子以取瑟而歌的方式奚落孺悲,作弄孺悲,实则对哀公以示不满”。[2]俗话说,教无定法,孔子的做法其实是深合“不屑之教”之旨的,这也正是苏轼所说的“孔子以不屑教诲为教诲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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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就是相对于“言教”的“不言之教”。郭店楚简《老子》云:“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所谓不言之教,其实就是“身教”和“行教”。孔子的教育就多行“不言之教”。有一次,子贡问君子,孔子说:“先行其言,而后从之。”子贡口才好,擅长辞令,孔子让其“行在言先”,正是对症下药。《论语·阳货》篇载: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


这里又将“言”与“行”对比,以彰显“行”的重要。还有一次,孔子对弟子们说:“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述而》)我对你们没有任何隐瞒,我没有任何行为不是和你们在一起的,那个每天和你们朝夕相处的人,就是我孔丘啊!言下之意,你们不要只关注我的“言”,还要仔细观察我的“行”啊!什么叫“言传身教”,这就是了。


第四,循循善诱,诲人不倦。因为注重言传身教,故孔子的教育无处不在,弟子们可充分享受“从游之乐”,常常于不经意间得到启迪。用颜回的话就是:“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子罕》)我们读《先进篇》“侍坐”章,就能真切感受到孔子的教育是多么亲切、生动、风趣而又不失温暖,真给人以如坐春风之感!当有人赞美他时,孔子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公西华曰:“正唯弟子不能学也!”(《述而》)孔子“学不厌,诲不倦”的例子有很多,这里不再赘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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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推长违短,虑以下人。孔子的教育是一种基于人格平等的教育,故非常重视情感的传递,既尊重学生的隐私,也呵护学生的自尊,甚至连学生的缺点都能予以关照。《孔子家语·致思》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


孔子将出而雨,门人曰:“商有盖,请假焉。”子曰:“商为人短于财,吾闻与人交者,推长而违短,故久;吾非不知商有盖,恐不借而彰其过也。”(《孔子家语·致思》)


商,即卜商,字子夏。他“为人短于财”(犹言“小气”),故孔子出门遇雨,却不向子夏借伞,以免让他为难。请注意,孔子说“与人交者,推长而违短”,显然是把师生关系也当作一般人际关系,并没有以师者自居,而是遵循着一种“扬长避短”的“平等交往原则”,非常难能可贵。《礼记·学记》说:“学者有四失,教者必知之。人之学也,或失则多,或失则寡,或失则易,或失则止。此四者,心之莫同也。知其心然后能救其失也。教也者,长善而救其失者也。”孔子之教,可谓“知心”“长善”“救失”之教也!再看《论语·公冶长》:


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论语·公冶长》)


孔子问子贡:“你自觉和颜回相比,哪一个更强些?”孔子这么问,恐怕因为子贡才高意广,易生骄慢之心,故举颜回以抑之。没想到子贡却十分谦虚地说:“我哪里敢与颜回相比?他听到一,就能推知十;我听到一,仅能推知二。”孔子说:“你是不如他。我和你一样都不如他啊!”有人以为“吾与汝”的“与”,乃赞同之意,意谓“我同意你,你就是不如他”,这种理解恕我不敢苟同。岂有弟子已知谦退,师者复以贬词抑之之理?这不是在人“伤口上再抹把盐”吗?孔子曾说过“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此正“虑以下人”的最佳例证。


孟子也以教育弟子为乐事,尝说:“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尽心上》)将教育英才之乐置于“王天下”之上,其实就是把“道”置于“势”之上。但孟子又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离娄上》)一“乐”一“患”,看似矛盾,实则统一。“乐为人师”是立己达人的境界,“好为人师”是自以为是的虚荣。


孟子曰:“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达财者,有答问者,有私淑艾者。”(《孟子·尽心上》)


孟子总结了君子教育的五种方式:像及时雨滋润禾苗者有之,成全德行者有之,培养才能者有之,解答疑问者有之,取前人之善以私淑自学者有之。窃以为,这五种教育方法大概对应了《礼记·学记》从“小成”至“大成”的五个阶段:“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五年视博习亲师,七年视论学取友,谓之小成;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特别是“私淑艾者”,相当于“深造自得”的“出师”境界,叶圣陶先生所谓“教是为了不教”,正此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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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释:


[1] [英]约翰·洛克:《教育漫话》,傅任敢译,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5年,第78页。

[2] 杨义:《论语还原》,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238页。

[3]苏轼:《文与可字说》,《苏轼文集》,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34页。


(本文节选自刘强教授《中国传统文化的教育之道及其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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