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丨茹菲：滕王阁上如何作诗？

《滕王阁序》告诉我们，三秋时节，这高阁上有一场宴饮，在坐的有阎都督、宇文刺史、孟学士、王将军等等，良辰美景，高朋满座，他们欢情饮酒，还颇有雅兴地吟诗作赋。

那么，他们是如何吟诗作赋的呢？是现场出题？同一个题目大家都写？还是随便写？题目都是《滕王阁》吗？可不可以事先准备？规定不规定字数或者韵部？

答案就藏在文章中。

王勃最后说“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课下注释“一言均赋，四韵俱成”的意思是“我把这首诗铺陈出来，成为四韵，一言指一首诗，赋，铺陈”。这个注释，不太确切。

这其实是唐代士人聚会常玩的“分韵赋诗”。

“一言均赋，四韵俱成”是倒装结构，就是“均赋一言，俱成四韵”，每个人分一个字，都写成四韵的一首诗。

我们来看看同时代类似的说法。

比如宋之问《三月三日奉使凉宫雨中禊饮序》里有：

“请染翰操纸，赋诗言志，人探一言，俱题四韵。”

一言，就是一字，而“字”就是所分之韵字。“人探一言”说的都是作诗者自己亲自“抓阄”而不是主人或者主持人将某个已知的韵字强制地“授与”某人。

“四韵”就是指韵脚数，一联一个韵脚，所以“四韵”就是八句。

王勃还有一篇《上巳浮江宴序》：

“昔周川故事，初传曲路之悲；江甸名流，始命山阴之笔，盍遵清辙，共抒幽襟。俾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一言均赋，六韵齐疏，谁知后来者难，辄以先成为次。”

这段话的大义是：大家要效古人习俗，共同赋诗纪游，使后人知道当日之游宴，作诗的要求是，每人皆分一字为韵，人人都要作六韵十二句诗，排列以成诗先后为序。

人是社会动物，总得要聚会，交流，拉圈子，分层级。古人聚会名目多，按节气，时令各种宴会雅集，一年从头排到尾。上至皇帝公卿，下到举子书生都需要在各种宴饮雅集上沟通思想和理念，编织人际网络，交流各种情感。无论是一起中第的同年，一同为官的同僚，志趣相投的好友，吃喝之余，总要玩一些游戏，有酒令，有舞蹈，一起写诗等等。

一堆人如何写诗呢？常见的便是“分韵赋诗”，就是与会的每个人分一个字为韵，这样写成的诗叫“赋韵诗”。这个活动有严格的时间限制，考验的是诗人即时应变创作能力，既有游戏的性质，也有比赛的性质。

怎么分韵呢？一般是拿《平水韵》的韵部来抓阄，拈到哪个字就以哪个字为韵来作诗。

《陔馀丛考》里记载了一个故事，梁武帝在光华殿联句，曹景宗后至，大家已经把诗韵分完了，沈约把自己省下来的“竞”“病”两个字给了他，说这是留下来的两个韵。”曹景宗提笔就写了四句：

“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

梁武帝深深赞叹欣赏。这首诗的题目叫《光华殿侍宴赋竞病韵》，时间地点事件交代的很清楚，并且在题目里清楚的说明了用的是“竞”“病”两韵。

唐中宗李显有一首《九月九日幸临渭亭登高得秋字》，这首诗的序言写道：“陶潜盈把，既浮九酝之欢；毕卓持螯，须尽一生之兴。人题四韵，同赋五言。其最后成，罚之引满。”

当时同在的还有韦安石、苏继和李峤等二十四人，都各按照自己所分的韵字赋了诗。

杜甫的《严郑公阶下新松，得沾字》，《严郑公宅同咏竹，得香字》两首都是杜甫进入幕府初期，于严武宴饮之时分韵赋诗的作品。“沾”“香”二字，都是平水韵的韵部。

分韵的方式还有些有趣的玩法。

比如说，用在坐诸位的姓名来做韵部，比如权德舆《送李处士归弋阳山居》，试题下自注：“限姓名中用韵”。宋代也继承这一传统，比如谢逸《与诸游访黄宗鲁，宗鲁置酒于思猷亭，席上分韵赋思猷亭诗，各以姓为韵，予得谢字》就是诗人以各自姓氏为韵。再比如贺铸的《游雍丘燕溪分韵作》诗序：

“丁卯二月，领大匠属治事至雍丘，与故人吴择仁智夫、赵子漪澄之同游，因分韵赋诗，予得漪字。”

这种分韵的方式，游戏性更强一点。

还有一种玩法是“以题为韵”，比如元稹有一首《赋得“鱼登龙门”用“登”字》就是在集会中分到“鱼登龙门”的题目，用题目中的一个字“登”作为韵部。

所以滕王阁上的宴饮，很有可能也是如此，一人探得一块写着韵部的木牌或者竹签，然后按照自己抓到的韵部来作诗。或者，用与会者的姓名字来作为韵部，押“王”“孟”或者“勃”之类的韵。或者，如果大家都写《滕王阁》的话，可以分别抓阄以“滕”“王”“阁”为韵来写诗。

不过，大家都以《滕王阁》为题来写，未免竞技性太强，事先押题，万一撞车，大家就都很难看了。所以更可能的玩法是“分题赋诗”。

分题赋诗是大家在一起先想一个主题，再在这个主题下定出若干题目，然后在场的人抓阄，拈到那个题目就写哪个题目。

比如《红楼梦》里诸美吟菊花诗，就是以菊花为主题，然后想出《忆菊》《访菊》《种菊》《对菊》《供菊》《咏菊》《画菊》《问菊》《簪菊》《菊影》《菊梦》《残菊》12个题目，供大家选择。

分题赋诗，很早就有，比如南齐谢朓与诸人集会，“同咏乐器”，定好这个主题后，大家写好个个乐器名，每个人抓一个，谢朓得琴，王融咏琵琶，沈约咏箎。

分题赋诗的题目来源很广泛。

比如韩维有《北园坐上探题得“新杏”》，可知当时所吟咏的应该是园中所见的各种果木。

魏了翁《鹤山集》有一首题目超长的诗《重九后三日，后圃黄华盛开，坐客有论近世菊日繁，未经前人赋咏，惟明道尝赋桃花菊，外此无闻焉。因相与第其品之稍显者，各赋一品，某探题得桃花菊》，这是以不同品种的菊花为题赋诗。

沈遘《西溪集》里有两首《以席间所望见为题得“偃松院”》《以后圃诸亭观为题得“巽亭”》，这是以当时宴饮所见到的景观为题赋诗。

有时候文人在一起欣赏书画作品，就以书画名来分题赋诗，比如沈遘的《是日观画以画为题得“胡环马”》和欧阳修的《堂中画像探题得“杜子美”》

到唐宋间，宴饮雅集的写诗游戏花样翻新，难度不断升级，比如程俱《北山集》里有一首《同赵、江、潘集，以钟监、博山炉、黟砚、石屏为题，予得“钟监”，分韵得“金”字》这是不仅分题，而且分韵，规定越严格，越能考量出与会者的才情。

宋代欧阳修在颍上的时候，常常在聚星堂宴饮集会，席间赋诗分韵。朱弁《风月堂诗话》中记载：

“公得‘松’字，申公得‘雪’字，刘原父得‘风’字，魏广得‘春’字，焦千之得‘石’字，王回得‘酒’字，徐无逸得‘寒’字。又赋室中物，公得鹦鹉螺杯，申公得瘿壶，刘原父得张越琴，魏广得澄心堂纸，焦千之得金星研，王回得方竹杖，徐无逸得月砚屏风。”

还有一种更高级的玩法是以前人名句分题。唐人对汉魏六朝诗歌很是热爱，尚书省出题考进士，就经常把汉魏六朝的诗歌中的名句摘出来，作为题目，所以士子聚会也常用这种方式分题，宴饮不忘考试。唐代这种诗很多，比如唐代张九龄的《赋得“自君之出矣”》、王维的《赋得“清如玉壶冰”》、孟浩然的《赋得“盈盈楼上女”》、钱起的《赋得“寒云轻重色”送子恂入京》。

唐代还有一个习俗，就是盛行分题咏物以送别。比如李白就有《送祝八之江东赋得浣纱石》、就是我们几个送祝八去江东，大家分别以当时所见一物为题赋诗一首，我分到了浣纱石。另一首《赋得白鹭鸶送宋少府入三峡》，李白是分到了白鹭鸶，那么就既要写白鹭鸶，也要写送别。我们耳熟能详的《赋得古原草送别》也是这么一首命题作诗。

古代文人不好当，无论是去喝酒游戏还是朋友送别，随时随地都是才艺较量的小测验，在这样的高压下，写不好诗，简直没法在社会上行走啊。

让我们来推测一下，滕王阁上，如果分题赋诗，有可能就以酒席上的物品，酒杯酒樽，山珍海味来分题，写出来的诗如果还流传在世，题目应该是这样的《滕王阁宴饮以席间所见为题得“犀角杯”分“孟”字韵》。或者，《滕王阁上赋得“秋日悬清光”，分“鱼”韵》。

盛筵难再，翰墨难存，惜不得见矣！